身世凄楚的女作家

沈 寂


四十年代初,上海完全成为沦陷区,就在这最严酷的年代,一时荒芜的上海文坛出现几位女性作家的名字:杨绣珍、施济美、程育真、俞昭明、郑家瑷等。凑巧的是她们都曾就读于东吴大学,因此被称为“东吴女作家”。

施济美的小说都有一个平凡而动人的故事,文笔清丽而不雕琢。所描写的人物,只有淡淡的哀愁,没有媚俗和颓废,有对世俗的感叹却不消沉和绝望。她的作品寓意着对理想的祈求,真情的讴歌和人性的召唤,使读者在窒息的黑暗环境里眺望即将来临的曙光。

施济美的父亲施肇夔,是顾维钧的得力助手,当时远在法国。施济美大学毕业后,挑起全家的生活重担,在中学当国文教师,写作是她的业余爱好。在清苦而繁忙的教学生涯里,她辛勤而严谨地在文学园地种植了一朵朵鲜丽沁人的花朵。

1944年初夏,我接到她托人送来的一纸便笺,要求我到她教学的正中女中去代课。当我上课到一半时,有日本宪兵到学校来逮捕施济美,多亏校长善于应付,我未被牵累。我因此知道她在教学和写作之余,还在秘密地从事抗日活动。事后,她来向我道谢时我才告诉她一年前我也曾遭日宪逮捕。由于受到过同样的遭际,在我们之间便结下了共患难的友谊。

抗战胜利,我主编《幸福》杂志。施济美先后为我写了三个中篇:《凤仪园》、《圣琼娜的黄昏》(后改名《三年》)、《群莺乱飞》(改名《十二金钗》)和长篇《莫愁巷》,这是施济美在创作上的“黄金时代”。这几部作品比她过去的小说,故事更哀婉动人,人物更亲切深沉,意境也更幽邃高尚,令人读后无限凄楚,也使人深思感悟。阅读时爱不释手,读后回味无穷。我先以为是作者更成熟,因此作品也更成功。可是当我了解她从未告人的身世后,才省悟她本人的遭遇和笔下的作品有着千丝万缕的心灵联系。她的初恋情人,激于爱国热情在内地求学,千里迢迢,两地相隔,情书来往,互寄情怀。不幸他被敌机轰炸而遇难。从此人天永隔、千古遗恨,最为悲痛的是她要瞒住情人的父母,不得不摹仿他的笔迹假写造平安家书,慰藉期待游子佳音的一对老人,而她自己也为了对爱情忠贞不渝,便守身如玉,终身不嫁。她曾写过一篇散文《岸》,将自己的处境,比喻为永远孤独地站在一边是悬崖绝壁、 一边是浩瀚大海的“岸”上。悲痛的初恋成为她埋在人生道路上痛苦的种子,在时代风雨中茁长出一朵朵美丽的鲜花,也就是她笔下一篇篇寄托她相思和哀怨的文章。小说里的人物有她自己的影子,她也通过小说抒发出蕴藏在她心坎里的隐忍和怅恋。

解放初期,她的作品被批判为“小资产阶级情调”。她从此搁笔,退出文坛,热衷地投身于教育事业,桃李天下。不料“文革”中她又被诬为“修正主义教育路线”,遭到非人的磨难和侮辱,逼迫她悬梁自尽,弃世而去。

现在,上海古籍出版社辑集民国女作家小说经典的《虹影丛书》,施济美的《凤仪园》终于问世。她的一篇篇动人的小说一定能再一次感动千万读者,也会使人们知道上海曾有一位身世悲哀却 享有盛誉的著名女作家施济美。

1999.1.24.《新民晚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