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瘦燕

陆瘦燕，生于1908年，上海著名针灸医生。1966年被“斗争”和抄家，1969年被指控为“反革命集团”成员被关押，4月27日在关押中从三楼坠楼身亡。时年60岁。被宣布“畏罪自杀”。不准家属观看尸体。

陆瘦燕在1966年时任上海针灸研究所所长，他是上海最著名的针灸医师之一。针灸研究所在上海北京东路和湖南路交叉处的国华银行大楼中。国华银行曾经在此楼中，1950年代的“工商业改造”中这家银行没有了。这座大楼有七层，针灸研究所在一二三层，有门诊所，也有办公室。

黄羡明医生是针灸研究所副所长，也是著名针灸大夫。那天早上，他到所里之前，在附近卖早点的地方，他听到店里的人说，国华大楼又有人跳楼了。国华大楼是湖南路口那一带最高的建筑。文革中有不少人到这座楼来自杀。有一段时间每个星期有好几起，已经不稀奇。黄医生到了研究所里面，那时候他早已不是所里的领导，做着清洁工的工作，打扫楼道和厕所。有人悄悄递给他一张条子，告诉他，陆瘦燕死了。

陆瘦燕当时被关押的地方，是黄羡明原来的办公室，在三层。在陆瘦燕被关进去以前，所里当局命令人拿了木桩子去，把窗户钉死封住，布置得像个死囚牢房，而不再是副所长的办公室。黄羡明作清洁的时候，走过那个房间，听到里面的声音，有人在打陆瘦燕。门是紧闭的，他看不到是谁在打，但是听到了打人的声音。

陆瘦燕死后，黄羡明听到的说法是，那天早上陆瘦燕要求上厕所大便，监视他的是一名女“工宣队”，没有跟进去厕所，陆瘦燕就用这个机会从厕所的窗口跳了下去，落在国华大楼背面的弄堂里面，死了。陆瘦燕坠楼被发现后，所里当局叫来了车子把尸体送到了瑞金医院。他的眼睛角膜和皮肤等都被取下来用了。尸体送去火葬场。骨灰没有保留。

黄羡明医生说，真是“粉身碎骨”啊。人死了，身体器官没有了，连骨灰也没有了。他们从1956年开始就是同事，担任研究所的所长和副所长。他们在1949年以前都是私人开业的针灸医生。后来都接受“社会主义改造”，关闭了私人诊所，进入了国营单位。在入国营单位前，针灸医生各自私人开业，但有医师之间有很多来往，后来也有时候会有聚会，在一起喝茶聊天。陆瘦燕住在卢湾区，他是著名的针灸医生，也是卢湾区一带这种聚会的精神领袖人物。文革中，先是把参加聚会的一个医生家里挂的一张国画说成是什么“反动黑画”，后来说这些聚会的医生是“反革命集团”。是市里立的案子，听说是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徐景贤抓的案件。市里“立案”后，由针灸研究所把陆瘦燕抓来关在所里。10天以后，陆瘦燕坠楼身亡。

当时看押陆瘦燕的两个人，一名“工宣队”成员和一名“革委会”的成员，都坚持说陆瘦燕是自杀的。

陆瘦燕的家人说，他们一直不相信陆瘦燕是自杀的。很清楚的证据之一是，家属要求给死者换衣服，但是所里当局不准，也不准家属接触尸体。陆瘦燕的妻子和孩子也是医生。显然，如果让他们靠近观看，是会看出破绽的，所以才不准他们检视尸体。

文革后，陆瘦燕得到平反，家属写信上告，没有结果。在陆瘦燕的平反书上，写的是他“被迫害致死”。

也没有给家属陆瘦燕的骨灰。告诉家属说，陆瘦燕是“反革命”，“畏罪自杀”，“反革命”的尸体是拉到一起烧掉的。十年后，陆瘦燕得到平反。但是，那时候陈列到“上海市革命干部骨灰陈列室”里去的骨灰盒子，是空的。

在文革时，陆瘦燕死后器官被利用，是所里大家都知道的事情。瑞金医院的人也从不否认。显然原因之一是当时的当局不认为这是不对的事情。平反后，家人才敢去医院询问。瑞金医院的人断然否认曾经把他的器官给了别人用。家里的人只好算了。

1981年，在最高人民法院的审判书中，提到了陆瘦燕的名字，但是没有人介绍他到底是怎么被害死的。

作为著名针灸医师，陆瘦燕的名字被收入多本人名词典中，但是没有一本提到他如何在文革中惨死。

2004年，上海市“革命委员会”的第三号人物徐景贤出版了他的几十万字长的文革回忆录《十年一梦》，没有提到陆瘦燕医生的“反革命组织”，也没有提任何别的被迫害死的人的名字。

我是在写王熊飞医生一家的悲惨故事的时候，知道了陆瘦燕的名字。王熊飞是上海浦东中心卫生院的医生，他的妻子张启行也是医生。他们的儿子在上海第一医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在同济大学医务所工作。他们在家里在家中议论过在医生圈子里听说的事情：1950年代毛泽东中风，曾经请陆瘦燕针灸。这件事情被“揭发”，说他们“恶毒攻击伟大领袖”。他们全家被关起来“审查”。王雄飞和张启行父母在“隔离”中死亡。他们的女儿上海师范大学学生王祖华被迫“自杀”。他们的儿子王祖德医生被判刑12年。三名受难者被迫害致死的详情可见于《文革受难者》书中（2004年出版于香港）。

王熊飞医生一家并不认识陆瘦燕医生。因为陆瘦燕医生是名医，一个资料说陆瘦燕医生的死亡日期是1969年4月，时年60岁。那是文革中死亡人数最多的时期。但是陆瘦燕医生怎么被整死的，却长期找不到具体信息。

在1990年代，也是针灸医师的陆瘦燕的妻子朱洪功捐献了十万块钱，在上海中医大学建立了一个学习针灸的奖学金。从大学的网站上看，这个奖学金并没有以陆瘦燕的名字命名，只是提到了这一奖学金来自朱洪功医师的捐赠，也没有提到陆瘦燕的名字。笔者用网上的地址向上海中医大学写信询问朱洪功的电话或者地址。但是我从来没有得到回信。

笔者经过长久的民间探询，才找到上文所写的关于陆瘦燕医生的信息。

从文革一开始，陆瘦燕就作为“反动学术权威”被“揪了出来”。1966年，他和妻子在单位里遭到“斗争”。他被罚打扫厕所。他家被抄，先是单位里的人来抄，然后是北京来“串连”的红卫兵。先是抄走值钱的东西和字画以及书。这些东西都拿完了，就拿走锅子和被子。

陆瘦燕坠楼死亡的那座位于上海“北京东路”和“湖南路”交叉处的七层大楼，在那一时期有过近十个人跳下来。笔者没有找到别的坠楼者名字。住在那一带的人说，当时，有人坠楼死亡好像是平常的事情，人都麻木了。

王友琴写于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