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辉,男,1937年生,上海人。1957年在上海沪东造船厂工作时被划为“右派分子”,到浙江嵊泗机械厂当辅助工。1962年他被指控为有“蓄谋叛国投敌”等“现行反革命罪行”,被押送回上海“监督改造”,和其父母兄弟一起住在上海日晖新村11号。

文革开始后,1966928日,刘文辉写成了《驳文化大革命十六条》万言书,反驳中共中央在那年88日发出的“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即“十六条”。他与弟弟刘文忠一起把文章复写了十四份,每份有十张信纸。刘文忠在1966年国庆节休假时去杭州向北大、清华、复旦等14所最著名的学校匿名投寄了这篇文章。

因为这篇文章,刘文辉在19661126日被逮捕。1967323日,刘文辉被判处死刑枪决。

     《上海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上列出的刘文辉“罪行”有:1957年“疯狂地攻击共产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制度,大肆污蔑我历次政治运动和各项方针政策”,1962年“为首组织反革命集团,阴谋劫船投敌,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展后,竟针对我党中央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即十六条),编写了反革命的‘十六条’,分别散发到全国八大城市十四所大中院校,用极其恶毒的语言咒骂我伟大领袖;疯狂攻击我社会主义革命新阶段是‘穷兵黩武主义的新阶段’,社会主义制度是‘战争的策源地’,诬蔑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是‘全民大迫害’。同时大肆宣扬资产阶级的‘和平、民主、平等、博爱’,竭力吹捧苏修、美帝……”

     法院宣称,为“确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顺利进行”,“判决反革命犯刘文辉死刑,立即执行”。

     刘文辉的弟弟刘文忠先后被关押13年。文革后他们得到“平反”。2004年,刘文忠写的《风雨人生路》一书在澳门出版。书中记叙了刘文辉和他们一家人的故事。

 

下面是刘文辉的妹妹刘文珠和弟弟刘文忠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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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我最敬爱的辉哥

 

今天又是三月廿三日,我最敬爱的辉哥牺牲了整整三十八年了,昨夜我又辗转反侧一夜无眠。深烙在脑海记忆中,文革初辉哥被捕,受公审,被枪决的情景再次翻江倒海般在眼前一一闪烁、悸动、呜咽,身心倍受煎熬。

    一九六六年九月,我从陕西回到上海生孩子,辉哥已在当年五月从嵊泗岛机械厂被作为反革命分子遣送回上海。这是我们兄妹在家相聚最多的日子,也是我最提心吊胆的日子。因为文革狂飚已席卷全国,到处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武斗也愈演愈烈。上海是四人帮的大本营,失控的场面稍好些。我担心家中父亲与辉哥两个被管制的反革命,随时会被拉去批斗。凭辉哥刚烈的性格,他不会俯首帖耳被侮辱人格,我怎能忧心重重。

    过去我在大学念书,辉哥常有书信教诲,当时年轻幼稚的我受极左思潮影响,尽量回避接受他的真知灼见。但是文革开始后,我对毛的政策产生越来越多的疑问,也只有这短短二、三个月的时间,我与辉哥思想产生了共鸣。但是,我完全不知情,辉哥已经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书写了“反文革十六条”,让小兄弟文忠寄往14所高等院校。我只知道他趁夜深人静时溜出去看大字报,我光知道里弄小孩扔他石头骂反革命时,他会追到人家家中去与大人论理。

    十一月二十八日,小弟文忠从外地串联回来在楼上酣睡,与辉、忠同住楼上16室的父亲与辉争吵起来。我了解多年被监管的父亲已到了怀弓蛇形的惊恐地步,我真怕他们又要出什么事。说来也巧,多年没回家的二哥(共产党员,曾参加过朝鲜战争),因出差回来看双亲。我像回到主心骨一样向他谈了对辉哥的担忧。于是傍晚,我与二哥一起去派出所,要求他们及早为辉哥找一个工作。到了派出所见楼下空无一人,全在楼上开会(后知道他们正在布置抓捕行动)负责我们片的黄民警迟迟才下来接待。听取我们要求后敷衍了几句,我们回家后,二哥就走了。下午时,民警小唐已在家中转过,辉哥从外面回来,我告诉他小唐让他去里委报到,并告诉他我们去派出所,他们正在开会,辉哥即去里委后在里弄食堂打了饭,回家吃了晚饭。他抱着我出生才一个多月的女儿,静静地看着孩子的一笑颦,久久不上楼休息。经我几次催促,他才恋恋不舍放下了外甥女,对于他的举动我忽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会发生什么事?

    当天晚上,气候突变,西北风一阵比一阵紧,我睡在四室的床头天窗,正对着12号楼梯口和大门,听到了大门的多次碰声,听到了纷杂的脚步声,唯读没有汽车声。若有心灵感应的我心惊一夜不能入眠,直到清晨五时,老父亲下楼报讯,兄弟两在十一时前后均被抓捕,楼上被搜查几小时。我当时脑子“轰”一下,完了!辉哥此去凶多吉少。当时第一个念头,我真傻,为何不起床到楼上看看,见上辉哥最后一面,让他知道妹妹对他是多么敬重多么情深。我不知道为何抓他们,慌忙把我与忠弟带回来传单塞进女儿的尿裤中,怕再次搜查楼下姐姐的住房。八时多,民警小唐进屋,让父母站着听训话,说你们教育的好儿子,俩人均犯反革命罪,你们要老实交待他们的罪行。我站在边上问,究竟犯什么罪?她说反正是反革命罪。一夜西北风,次日上海进入冬季,人人换上棉衣,我担心兄弟俩穿着单衣被押解,今日要冻坏了。问小唐什么时候送衣服去?她说等通知。直到一周后我们才可送衣被到看守所,可怜辉哥一生为家庭无私奉献,自己缺衣少穿。我给他做了一件厚的棉背心,他鼻炎严重,为他买了些滴鼻药水,这是受惠辉哥甚多的妹妹唯一能做的事。

    一九六七年三月二十三日,上海一月风暴,刚成立了上海人民公社——张春桥、姚文元、王洪文之流正式掌控上海党政大权。他们拿辉哥作为第一祭品开了公审大会。那天下午母亲与大姐抱着我女儿从淮海路购物回来,路上看到文化广场开大会,散会的人互拥街头。当母亲她们刚进入日晖新村,只见12号门前挤满了人群,他们慌忙进入屋内,在屋前的天井中,许多大人、小孩挤塌我们的篱笆,踩烂了种的花草,扒在两扇窗前,拍窗门朝里大声喊叫:“反革命分子死有余辜。”可怜老母亲心慌得两脚发软,老父亲又被拉出来挂着“反革命分子”牌子跪地示众。只听见一波又一波人围观,叫嚣把枪毙刘文辉的子弹钱交出来。外甥们吓得大哭,大姐惊恐万分。这样的场面永远刀刻在活着的亲人与外甥们幼小的心灵上。

    据参加公审大会的堂兄事后讲,辉哥被五花大绑推出来,看到他已被折磨得消瘦不成样了。他仍坚毅地站在台上,看着下面黑压压高呼口号的群众。没有丝毫的畏惧。他张不开嘴,肯定已被刽子手们拍下了牙床或像张老师一样被割断了声带,他投下人间最后一瞥,是遗憾没能为祖国、人民作更多的贡献!

    大上海啊!您怎能眼睁睁地瞧着,你最优秀的儿子被无产阶级暴政所屠杀!黄浦江啊!你可以作证,这位优秀的青年曾几年来风雨无阻从浦西沪东船厂骑自行车赶到复旦去上夜校。东海啊!你应该记得,有位年青人在海岛上天天傍晚在你的怀抱中遨游近万米,锻炼体魄,每夜你可以看到他坐在一间蚊虫叮咬的小屋内苦读至深夜,灯光不息。祖国啊!为什么中华民族最爱国的仁人志士,为了你的强盛而要抛头颅,洒鲜血。麻木、愚钝、盲目、迷信的善良人们,你们在高呼口号“打倒反革命分子刘文辉”、“刘文辉死有余辜”的时候,你们扮演了一个欢呼着把耶稣钉在十字架的角色。刘文辉“反文革十六条”的战斗檄文,他所预言十年文革的种种罪过,都一一降临到你们头上。他用自己的一腔热血,唤不醒你们的灵魂与觉醒。他是中国人民中最优秀的人,世界上从来就是太优秀的人却成了异类,成了被群体出卖、攻击的对象。我的辉哥,至今,你的人品,你的遗书,你的“反文革十六条”小册子,遭受到时代的局限,未能告示天下。我们家属未能完成你的遗愿,每年你的祭日就成了我们伤痛的日子。

 

                                                     刘文珠

                                                     2005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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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反“文革”第一人——刘文辉

 

    我三哥刘文辉无疑是影响我一生最重要的人。他的渊博知识,他的坚毅,刚强性格,他对国家、对家庭无私的爱,都是我一生追随与学习的榜样。

一九六六年文革风暴初起,我才十九岁,似懂非懂的我也曾投入到大串联,到北京去朝圣的行列中。那时的辉哥戴着反革命的帽子,在里弄受监督改造。自四清后期全国掀起批三家村。尊法坑儒,到全面内乱,辉哥忧国忧民的思想随着政局的急变而逐渐加剧。在国家、民族前途何去何从的紧要关头,他决心像普鲁米修斯那样,在黑暗中点燃一把熊熊烈火,使人民觉醒。他写了二本小册子《冒牌的阶级斗争与实践破产论》,《通观五七年来的各项运动》,但是在红卫兵抄家时,连同他毕生钟爱的书籍与文字札记全部被抄走,不知下落。

六六年八月份,中央出台了“文化大革命十六条”,九月份,辉哥深思熟虑,厚积薄发地写了《驳文革十六条》,让我抄写并邮寄全国十四所重点大学。我就是为此事在六六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深夜与辉哥一起被捕,从此受了十三年牢狱之灾,而辉哥在六七年三月二十三日被杀害。虽然经我们亲属多次申诉,辉哥在一九八一年被平反。但他留下的遗书与他光辉的事迹仍不能公布于

世人不知道在无产阶级暴政下,在上海出了这么一个大无畏的青年。他甘当普鲁米修斯,他甘作又一个谭嗣同,“横刀向天笑”。他不是意气用事,不是一时的发泄,而是为追求真理,在民族的灾难来临前,想独挽狂澜,做一个勇猛的斗士。

他遗书上说,“毛作为历史人物对中国人民是有功绩的,但自56年后,就转化到反动方面去了,整个世界在变化,但他竟这样昏聩,刚愎自用,居功自傲,自诩为救世主,以致内政,外交竟是乱弱难定,估计越来越冒险,将成为我国的灾星。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是强制人民服从己意,清除异己,其方式退居幕后,暗施毒箭,指示新、宠、奸,把天下搞得昏天暗地,愚弄群众,混淆是非,独夫欲名,玩忽亿万性命,冒天下大不韪,孤注一掷,拼其伟大理想之实现。”“我坚决反对锁国排他主义,军国主义,反民主自由,反经济实业,焚书坑儒主义,阶级斗争恶性报复为奴役人民的手段,反对所谓解放世界三分之二的人民之谬论。所以,作为匹夫之责,我就愿意敢于与毛斗争,这才是死得其所,重于泰山。”“我相信死后,我国的民主主义者,共产党的现实主义者朝着世界潮流行驶,中国是会有希望的,那就是平等,自由、民主。”这遗书上的话,字字掷地有声、句句真知灼见、声声血泪感人!

    在文革初期,中华大地有谁像刘文辉那样的仁人志士敢于把毛泽东放在批判、声讨的对立面,一针见血的剖析文革的反动,和预见其将给中华民族带来深重的灾难。文革结束后,等人民从毛专制统治下慢慢苏醒过来时,凡读过辉哥预言的,无论是革命老干部,还是知识分子无不动容,敬佩和感慨万千啊!他的牺牲不同于权力斗争中被排斥异己而殉葬的刘少奇、彭德怀、贺龙等老革命;不同于被焚书坑儒吴晗、邓拓、老舍等知识分子;也不同于反抗四人帮倒行逆施而遇难的张志新、遇罗克等烈士。他是站在历史的制高点,站在世界发展的大视角上,对毛毫无顶礼拜的懦弱、媚俗,公开表示与毛斗争到底的人。他以死来证明毛政权下有义士,在毛的红色恐怖下,他不做顺民,甘做义士!中华民族应以刘文辉为荣,他的战斗檄文与鲜血证明他当之无愧是反文革的第一人。

我在去年以自己和家庭的苦难经历写了一本书——《风雨人生路》(一个残疾苦囚新生记),最主要的目的也是把辉哥的遗书和事迹公布于,希望如辉哥所寄予的愿望:“中国在民主主义者,共产党的现实主义者引导下走上平等、自由、民主的康壮大道。”

 

                                       

                                                                     刘文辉唯一的同案人——刘文忠

                                                                     2005年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