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林昭的母亲许宪民的回忆文章
许宪民,女,上海茂名南路159弄11号居民。其女儿林昭(北京大学1954级学生)以“反革命罪”被判刑20年又于1968年改判枪决。 上海文人冯英子是林昭的母亲许宪民四十年的老友,他的诗和回忆文章,使我们对林昭的家庭所受到的伤害有了更多的了解。 一.冯英子于1982年5月25日在《新民晚报》刊出的诗文: 《悼许宪民林昭》
驱车百里及残春,一束芳馨祭故人。 许宪民同志,大革命时期江苏省委许金元烈士之妹,幼随其兄投身革命,为苏州第一个穿上军装之女兵。平生支持革命事业,未遗余力。其女林昭同志,先后就读于苏南新专和北大新闻系,有志于新闻事业。十年动乱中,母女均被摧残致死,前年始获昭雪。壬戌四月,由苏南新专与北大部分师生,为营墓于苏州灵岩山韩蕲王冢侧,植树立碑,刻林昭遗书于其上,有“他日红花发,认取血泪斑”等语。予识许氏母女逾四十年,登临祭扫,悲从中来,追念往事以书七律以悼之。 二. 《许宪民二十年祭》 (原载冯英子著《风雨故人来》186_202页,山东画报出版社1998年4月版) 我生于农历乙卯年正月初四日,正确的说,也就是1915年2月17日,进入乙亥之后,整整八十岁了。几十年来,过着和平的生活,人的寿命大大提高了,七十八十不稀奇,刘海粟先生在世时,在他的画上落款“年方八十”,这个“方”字,大有气派。不过像我这样的人,一生颠沛流离,风风雨雨,竟然也活过了80岁,不能不是一个异数了。 我不是苏州人,生于昆山,长在同里,但苏州同我的关系实在太深,1934年到1937年,我在苏州;1947年到1948年,我也在苏州;我作过记者,办过报纸,参加过剧团,搞过歌咏队,因此我在外面的时候,人家都把我当苏州人,1944年我在桂林见到柳亚子先生,他后来送我的诗说:“万里从亡吴县冯,一朝来访吴江柳”,可见他是把我当作苏州人的。可是我在苏州的时候,苏州人却不把我当作苏州人。把我当苏州人的,却是许宪民同志。 苏州出过许多巾帼英雄,然而我认为在现代的苏州女性中,够得上称为巾帼英雄的,许宪民同志应当是其中之一。在苏州的历史上,不可以没有许宪民的传记,不可以忘掉这样一个人。可是许宪民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年了,我到现在没有看到写她的文章,自然不用说传记了。每年逢到清明,终有一点惘然之感。 猪年已来,清明将到,我想如果再不写一写许宪民,岂不要在苏州历史上留下一块空白,因此,乘我还拿得动笔的时候,我非写一写许宪民不可。 1934年,我在昆山因为得了一个“火种”的绰号,耽不下去了,洪亦渊先生介绍我认识了金家风先生,金先生介绍我到苏州《早报》作记者。苏州《早报》是一张后起之秀的报纸。当时苏州有三家日出对开两大张的报纸:一家是《苏州明报》,它的历史最悠久,据说是代表当地士绅的报纸;一家是《吴县日报》,销路最好,据说是代表苏州工商界的报纸;《早报》自称代表苏州知识分子的,它的负责人很多是教育界的人物。 我是《早报》的记者,1934年,正是“九?一八”和“一?二八”之后,抗日救亡运动正在发展,每一个年轻的知识分子,对此都有极大的兴趣,我们自觉地组织了一些读书会之类的团体,阅读一些政府禁止阅读的书籍。只要听说有人是CP或CY,我们就对他肃然起敬,以为是一盏指路明灯。那时候,许宪民在苏州已很有一点名气,我很快听到人家对她的议论,说她有个哥哥叫许鹤年,是CP,大革命时是江苏省委书记,又是青年部部长,被国民党所杀害。 还不满十六罗的许宪民,老早就跟随着哥哥闹革命,加入了CY,是苏州第一个穿上军装的女性。仅仅这一点,就便我对她肃然起敬了。后来听说许宪民的丈夫叫彭国彦,叶楚伦作江苏省省政府主席时,举行过一次县长考试,彭国彦中了第一名,人称彭状元,任为吴县县长,同许宪民结了婚。可是没有好久,就同当地的士绅闹得很不好,调到苏北邳县去作县长了。 从沪宁线上的大县调到苏北的偏僻之区,当然是种降级。可是此君还是同当地的士绅弄不好,很快又被政府开了缺,到苏州来作寓公了。许宪民既是一个革命的女性,又是一位县太爷的夫人,这两者之间,怎么联系在一起呢?这使我在认识她之前,既有一点久仰之心,也有一点好奇之感。 我已记不起怎样同她认识的,记得第一次应邀到她家中去时,他们住在山塘街上,青山、绿水桥之间,我以为县长先生的公馆,一定是黑漆墙门,铁钉铜环,说不定门前还有一垛照墙,像《红楼梦》里描写的贾府一样。结果大失所望,原来是缩在一家杂货店后面的一幢普普通通的平房,我进去的时候,彭国彦拿着一本书坐在竹椅上,许宪民手里抱了一个孩子在喂奶。完全是一对生活中常见的夫妇。 这次访问,我才发现彭国彦做不成县长的原因:其实此君是一个道道地地的书生,虽然在英国留过学,有一点威斯敏斯特式的民主思想,但却更多是中国书生的迂,也有点正直,他在他夫人的影响之下,把一些共产党员放走了。在国民党的官场中,一个这样的书生怎么会受到欢迎呢?又怎么能容许这么一个县长呢?所以,他很快从“状元”变成了一个平头百姓。 而许宪民呢?她白白胖胖,从表面上看起来,像苏州的市民,然而她热情、豪爽、正直,她关心国家大事。那时,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日益加剧,苏州是根据《马关条约》,有一个日本租界的,在苏州阊门外的日本浪人,无不趾高气扬,随时都在制造一些不大不小的纠纷,中国政府对之无可奈何。许宪民当时就告诉我说:“你们作记者的,要多多注意这方面的情形啊!” 1934年,我才二十岁,而许宪民这时是二十六岁,我很快把她当成自己的大姐,她呢?也以大姐的身份,把我当作她的弟弟了。我不仅同她熟悉,同彭国彦先生熟悉,也同她的妈妈、她的弟弟熟悉了。记得不久之后,她同项坚白、谢玉如等几位大姐,发起成立“苏州妇女会”,吸收大量女青年参加,进行救亡的宣传和战地救护训练,她们那个妇女会的文件、宣言,大都出自我的手笔:她们的演出活动和歌咏活动,也大都是我帮她们搞起来的。抗日战争时期,我走遍西南各地,碰到不少人都是许宪民当年的学生,她们极大多数穿上了戎装,站在抗日战争的前线。吴中妇女,光照天地。 那时妇女会的地址在玄妙观中山堂。当然这些活动不能不引起国民党的注意。我记得国民党江苏省党部就以领导民众运动为名,派了一个特务驻在中山堂,此人还用一些进步的议论来迷惑人,把人骗去。 30年代的年青人,救国心切,谁都想在沉沉的黑暗中找到一条光明的道路,而且大家都是那么单纯、那么善良,一不小心,是很容易落入圈套中的。许宪民常常提醒大家要注意,要警惕,这使那个特务极少得手,即使有个别的人同他有些来往,别人就会敬而远之的。1942年,我在江西吉安被国民党特务逮捕,那个特务对我说:“冯××,我在苏州就知道你了!”想不到此时此地,此情此境,也会“他乡遇故知”的。 1937年“七七”事变之后,我作战地记者去了。那年11月中旬我回苏州时,实际己到了沦陷前夕,苏州城里,空无一人,市中心区,烈焰腾空。这个有几千年历史的江南名城,已经暴露在敌人的枪炮之下,等待着不可知的命运了。许宪民他们到了哪里去了,我不知道,也无暇知道。直到第二年的春夏之交,我从同里突围到上海,经香港,走广州,去到长沙,才知道许宪民夫妇也到了长沙。 在长沙,我住在南门外天鹅堂青山祠42号,他们住的地方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平地一声雷”。据许宪民告诉我,有一次敌机轰炸长沙,一颗炸弹穿过他们住房的屋顶,打穿楼板,落到地上,竟然没有爆炸,不然,他们真要在平地一声雷中化为灰烬了。彭国彦看见我到了长沙,建议我留在那里,同他一起办一家报纸,他说他有个朋友叫罗时实,是陈果夫作江苏省主席时的秘书长,可以在经济上帮点忙。但不久我接到范长江同志从汉口打采的电报,要我速去汉口,便改变了留在长沙的打算。 我到汉口参加了中国青年新闻记者学会的工作,田家镇告急之时,又奉命撤往重庆,设立青年新闻记者学会驻渝通讯处。大概就在1938与1939之间,我接到许宪民的来信,她告诉我长沙大火后,他们退到常德,但是还要退到哪里去呢?而且她又带着两个孩子,小的还在吃奶,一家四口,行动艰难,因此她决心经由海防,返回上海,再到苏州去。好在她只要一息尚存,总是会战斗下去的。 从此我失去了同许宪民的联系,直到1945年日本帝国主义无条件投降之后,那年10月,我随接收苏州的第五师李则芬将军一起到了苏州,才又见到了许宪民。那时她住在濂溪坊,依然是一幢单开间的平房,人的变化也很少,只是好像有点发福了。但我从别人嘴里,知道她那几年蹲过日本宪兵队的监牢,蹲过汪伪组织的监牢,吃足苦头,受尽折磨。她呢,咬紧牙关度过去了,而且始终同抗日的朋友们保持着联系。 抗日战争胜利后,徐梦周等搞了个吴县县银行,给许宪民一个董事的名义,她凭此关系,像从前搞苏州妇女会一样,依然活跃在苏州社会上。她到处排难解纷,招是惹非,什么不平的事情找到她头上,她总是尽力之所及,为你办好。1946年时,我在苏州办了一份《大江南报》,先是四开三日刊,后来改为日刊,改为对开大张。这张报虽由我挂名,其实完全由陆春芳先生负责,我工作在南京,也管不着它,但后来却为刘赓华所控诉,我作为社长,自然只好到苏州来应诉了。许宪民知道了,赶快出来为我调解。她认为没有必要打这样的官司。由于她的调解,原告很快把诉讼撤回了。1948年时,我的《大江南报》因为揭发一个充当中统特务的资本家用枪迫选的行为,同这个资本家结下了仇,报纸终于被封闭了,而且不久抓走了我们一个叫鞠盛的记者,说他是从苏北派来的。我一看情形不对,决定到香港去了,临行,我把营救鞠盛的事就托了她。我到香港不久,得到鞠盛的来信,他平安出狱了。 苏州有个叫常东娥的小学教师,被两个有军统背景的人,强奸之后杀死。她的母亲奔走呼号,到处告状,均无结果,后来弄到了许宪民手中,许挺身出来,表示支持。特务们写信恐吓许宪民,信中还附了一颗子弹。许不为所动,把这封信在地所办的《大华报》上揭发了。她帮助常母诉讼,最后终于取得了胜利。当年苏州人讲起此事,无不为之眉飞色舞,翘着拇指,赞赏许宪民。我发现这个满口吴侬软语,满身温文尔雅的苏州女儿,心中蕴藏的永远是一团正义的烈火,正是凭着这团烈火,尽管已是人到中年,仍奋斗不息,在群众的支持下,出任《大华报》的社长;在史良同志的支持下,竞选了苏州的“国大”代表。 许宪民对于中国人民的解放更满腔热情,并为之奋勇斗争。在接近解放的前夕,中共中央华中局江南工委,曾派陈伟斯同志到苏州,设法建立一架电台。 陈伟斯同志找到了许宪民,她以满腔热情,支持了陈的工作,用积存的二百元美金,为陈配备了电台,能同苏北通话。有趣的是,她还向陈伟斯提供了不少情报,她通过国民党的一个电讯局局长,窃听国民党的来往电讯,交陈使用;她通过因刺孙传芳而名扬天下的施剑翘,打入上海警备司令部陈大庆的心脏,弄到一些情报,交陈使用。这些材料,都是陈伟斯同志直接告诉我的。陈是我《新闻日报》的同事,他的家在苏州时也同我住在一起,那幢前门在镇抚司前、后门在桂和坊的房子。在“反右”时候,竟说陈是假党员,我也百思不得其解。现在陈是上海《解放日报》的离休干部,问题弄清楚的时候,已经垂垂老矣! 1948年时,许宪民曾告诉我,严欣淇和他的手下,为了搞垮我的《大江南报》,说情送礼,遍于南京、镇江,大概用掉了一百万元金圆券,而且千方百计,想把我和共产党挂起钩来,因此我也只好跑到香港去了。我在香港一住几年,1953年回到了上海,在《新闻日报》工作,有一次几个同事约好在福州路的一家山东馆子聚餐,在席上,却意外地见到了许宪民,她告诉我己经迁到上海,住在茂名路159号。至于彭国彦呢,他们已经离了婚,原来这位彭先生做了两任县长之后,一直赋闲在家。别人是“三年穷知县,十万雪花银”,他却是两袖清风,一文不名,依然是个四壁徒然的穷书生。而且,他那么迂,那么耿直,别人也不敢领教他了。君子固穷,达人知命,这也没有什么,可是长期的书空咄咄,郁郁难平,不免使自己的脾气越来越怪,越来越同人难于相处,最后,他们这一对夫妻不得不以分离结束。这是人生旅途中的不幸,也是人世间的悲剧,然而能怪谁呢?谁世不能!(这里附带说一说,听说在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彭先生被劳动改造,被迫敲石子谋生,最后是油尽火灭,饿死了的。我曾经接到过他的求援信,可是在当时阶级斗争的严峻形势下,作为一个靠工资吃饭的国家千部,我有什么办法呢?爱莫能助,歉疚万分。)[编者注:据彭先生子女讲,彭国彦是吃灭鼠药自尽的。] 那时我主要在做夜班,白天呢,又分工管几个组,要参加一些会议。我这个人,对于新闻工作有一点天生的爱好,一进报社的大门,简直不知白天和黑夜,很少空余的时间,而她呢?虽然住在上海,工作关系却还在苏州,她既是“民革”的成员,又是“民盟”的成员,更是什么苏福长途汽车公司的经理,因此常常去苏州,虽然住得很近,却很难得见面。 1957年,“反右”开始了,许宪民的大女儿林昭,这个从小热爱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江南女儿,这个一言一行都用四卷宏文作为自己做人、求学标准的北大学生,这个从小就受到母亲那种正直、热情、像一团烈火那样性格陶冶出来的女儿却变成了“右派”,林昭自己,当然始料所不及,而许宪民呢?更加痛心疾首了,她想不到用最大精力去培养出来的女儿,竟然是共产党的“敌人”,这一下,她如同从高空中摔了下来,天地茫茫,不知所措了。 许宪民没有被划成右派,但这个打击比她自己划成右派更大。有一次,林昭从北京回上海,我请她母女两人吃饭,我发现她消沉得很,似乎已经失去了自信,年轻时候的如火般革命热情不见了,年轻时候的豪情胜概,也开始从她身上消失了。 然而更大的打击却是史无前例的十年浩劫。 1966年,我在上海《新民晚报》工作。运动一开始,我这样的“老报人”自然在劫雍逃,先被抛出。那年8月17日,我们那里的“造反派”就把我打成“牛鬼蛇神”,关入“牛棚”,直到第二年5月13日,才宣布“解放”,但好景不常,到了这年12月,张春桥对上海的老知识分子要来一次彻底的扫荡,跟在张春桥、徐景贤后面的“造反派”,自然闻风而动,率先响应,我又一次成为“牛鬼蛇神”,而且因为我在香港作过《文汇报》和《周末报》的总编辑,罪名竟然是出卖人民、出卖祖国的双料反革命分子,真是骇人听闻。但最使我不安的,我们单位的那些“造反派”,竟然无缘无故去抄了许宪民的家。 那是1967年的12月22日,那天,上海出版的《解放日报》和《文汇报》上,都登了我们单位一个造反派的来信,而且两报各自加了口径一致的《编者按》。当天晚上,我们那个单位的在徐景贤旗帜下的“造反派”,分八路出动,打人、抄家,无所不为。恰巧那天白天我去过许宪民的家。他们得悉之后,竟以查抄我一个文件为名,去抄了许宪民的家。从晚上八九点钟一直折腾到深夜,箱子只只撬开,书籍、杂物,丢了满地,狼藉不堪。我做过几十年新闻记者,总算见过不少违法乱纪的行为;也看过法西斯暴行的纪录,然而这个样子的无法无天,却为有生以来所仅见,而它偏偏发生在社会主义的中国,发生在挂着“新闻战士”标志的“造反派”手中,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无法解释对许宪民的歉意。然而许宪民在遭到这场飞来横祸之后,却并不曾对我有任何误会,她知道在那样情况下,一个正常的人,特别是一个比较正直的人,是无能为力的。当我的住处被缩小到只有八九平方米,连三张吃饭的桌子也无法放进去时,她还经常到我的斗室来坐坐,即使我去了“五七干校”,还经常有着来往,书本上说的相濡以沫,相嘘以气,大概正是这种情形吧。 有一次她告诉我,有两个人向她“外调”,查问我同特务的关系,她告诉他们,从她认识冯英子开始,就知道特务一直盯着他,至于他同特务有什么关系,却没有听说过。我说,这也没有什么,因为从那些“造反派”的眼中看来,我在香港,论地位,论生活,都不知要比国内好多少,为什么丢掉了这些回来呢,不是另有原因吗?什么原因,他们的常识只能想到“派遣特务”上去了。一个知识分子对待自己民族、自己祖国那种深沉的受,他们能理解吗?不能!他们有这样的情操吗?没有!这也正是“夏虫不足以语冰”罢了。 不久,这场“文化大革命”当然也在苏州横扫一切,许宪民被掀回苏州,批斗、折腾,折腾、批斗,最后竟至替她戴上“历史反革命”的帽子,一个月发30元生活费。而她呢,还要从这30元中抽出一部分来,抚养她在上海的儿子。困顿的生活,艰难的岁月,一步一步把她推向下坡,发展到衣食不给的地步。有一次我到她家中去看她,发现床上只有两条棉胎,连被面和被里也没有了。许宪民这样的人,她做过银行的经理,做过“国大”代表,无论如何困顿,也不可能达到这样的地步。后来我发现,她之所以如此困顿,更重要的原因是在家庭烦恼上,那时,她的大女儿作为“死不改悔的右派”,被关在提篮桥的牢中,她的二女儿则在一家医院工作,绝少回家,她的儿子呢?则自有他的生活方式,母子之间,找不到共同的语言,这也使许宪民伤透了心。 1968年的春夏之交,一个更大的打击来了,她的大女儿林昭,在上海提篮桥牢中被杀害了,通知她这个消息时,还要向她收取五角钱的子弹费,因为“无产阶级的子弹,不能在反革命身上浪费”的。许宪民接到这个噩耗时,五内俱焚,欲哭无泪,整整一个晚上,徘徊在苏州河的边上,几次想纵身一跃,了此残生。也不知什么原因仍然鼓起了她求生的勇气,第二天还是拖着她疲乏的身子,摸回那空无一人的家中。记得不久之后,她同我谈到这件事时,真的哭了。相识几十年,这个内心刚强到极点的女人,我第一次看到她流泪。她给我看了林昭一些遗作,这个不满40岁的江南女儿,她那么深沉地哀悼着民族的不幸,人民的苦难。我读着这些作品,也不能不流泪了。那时她为了逃避儿子的虐待,家里也不敢住,常常这个朋友那里住几天,那个朋友那里住几天,我开头还不懂她为什么如此神秘,后来才弄清楚了的。 大概是1973年的秋天吧,那时我早已离开了“牛鬼蛇神”的队伍,作为一个“解放干部”了,可是人还在“五七干校”,而且我们那个连队对我还有“法外施仁”的“照顾”,把我弄到饲养场去养猪。不料我一到饲养场,却大为称心,因为那些猪猡没有人类的机心,比有些人好伺候得多了,而且一个月有四五天休假,一回上海,脱下了那像三代贫农般的“制服”,换上裤缝笔直的裤子,在马路上遛达,思想上一点儿负担也没有,那倒真正是一种休闲的生活。 一天,我正在复兴中路陕西路附近遛达,忽然有一个疯婆子向我迎面走来,她同我擦身而过之后,回过头来向我招呼: “你的问题解决了没有?” 我大吃一惊,赶忙回过头去。只见她披着一头乱发,穿着一套油渍斑斑的破衣,在秋风中显得很萧瑟的样子,脚上的鞋子已经没有跟了,那毫无血色的面孔上,嵌着一对目光迟钝,满含忧伤的眼珠。她说话时环顾左右,带着一点恐怖神情,那样子有点像《祝福》中暮年的祥林嫂。但是我终于认出来了,她是许宪民。 “大姐,是你!” 我惊诧得不知所以,看到许宪民变成如此模样,一种刻骨的悲哀,油然而生。但不等我说话,她已经加快脚步,走到马路对面去了,很明显,她是避着我,也怕连累我,因为她那时头上带着一顶“历史反革命”的帽子。 这个从1925一1927年大革命开始,就献身于社会的人,这个为中华民族自由和独立奋斗了一生的人,竟然是“历史反革命”,什么是历史呢?难道可以由“造反派”随意制造的吗?一个民族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讲呢?看到了许宪民之后,我一连不安了几天。 过了一年多,我离开了“五七干校”,搬了家,有一天借了辆黄鱼车去运点东西,在延安路茂名路口,碰到许宪民的儿子,他告诉我说:“妈妈死了”,几乎如一个晴天霹雳,这时我才想到,那次在复兴中路上的邂逅,竟然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 我认识许宪民将近半个世纪,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她对于我们这个社会主义社会,几乎付出了全部热情,不想她竟得了这么一个结果,直到“四人帮” 粉碎之后,许宪民得到了平反、昭雪,她的女儿林昭也得到了平反、昭雪,而且北大校园还为她设了一个纪念堂,才觉得心中平静下来,然而,许宪民的最后的那个样子,却永远无法从我心中抹去。 我不知道许宪民死的确切日期,也不知道她怎样死的,有人说她最后还是跳了苏州河的,有人说她死于上海第一人民医院。反正这一切已无关紧要,但我确实看到过许宪民在生命最后时刻写下的文件,述说她在家中的遭遇,一个在社会上奋斗一生的人,却逃不过家属对她的虐待,因此,当我接到为她开追悼会的讣吉时,我也采取了逃避的办法,不曾去参加,因为我确实不想看那些曾经折磨过她的人,此时此地,又在扮演什么角色。 许宪民和林昭平反以后,林昭的同学为她们母女在灵岩山后面造了两座坟,坟对着韩世忠的墓地,虽然我知道坟中其实什么也没有,但是我去了几次,以寄托我这个小弟弟对她的哀思。 今年是许宪民逝世的二十周年,现在苏州的青年朋友,大概都不会知道许宪民其人,其实,她对苏州的贡献,是非常突出的。“江山信是东南美”,东南之美,就美在有这样的人物,这样的思想。她像一团烈火,燃烧着人间。我以为苏州人是不应当忘掉许宪民的,有许宪民这样的人,也才是苏州的骄傲。我希望《苏州杂志》登我这篇文章,也希望苏州的朋友记住这些历史。 乙亥春节,写完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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