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凤玉:女,厦门市第六中学语文教师。 因为有“海外关系”,文革时被抄家,并被抄走一些日记,为“清理阶级队伍”被整埋下伏笔。197012月被下放连城农村。197112月旧病复发,死在通往连城县医院的崎岖乡间小道上。时年43岁。 

 

厦门市鼓浪屿泉州路66号二楼 李凤玉老师故居

 

李凤玉老师家住厦门市鼓浪屿泉州路66号二楼。老师是长女,因为父母去世早,她成了这个家的家长。她有一个六妹,现在定居香港,我称她六姨,是我在幼儿园的老师;她的七妹曾在厦门大学财会室工作,已经退休;她的一个大弟弟是厦门市第一医院的骨科主任;她小弟反右时被划为右派,文革后移居加拿大。

当时我还看到李凤玉老师的祖母,因为曾经是一家英国人的保姆,会讲一口流利的英语。老人很有爱心,在我沦落到饥寒交迫的时候她一直会给我几角钱和少许粮票。

 

 

我曾经在她家住过一段时间,和李老师睡在同一个卧室。老师像妈妈一样关心着我,在饭桌上她总为我夹菜,反复鼓励我多吃。

那段岁月真让人怀念:我和他们姐弟俩(老师的孩子)天天形影不离。难忘我们一起玩遍了整个鼓浪屿:在淑庄花园里追逐、在海边戏水、在沙滩上堆沙人,在园内的假山里躲迷藏;我们也曾拉着手登上高高的日光岩,俯视鹭江两岸,在那里留下我们的笑声;我们曾沿着条条幽静小道追赶着色彩斑斓的蝴蝶群;为了桑叶我们攀爬过一棵棵小桑树;我们常到鼓浪屿二中山边的一棵龙眼树下品尝还没熟透的小龙眼;难忘我们曾在笔山顶的一畦畦地瓜田里穿行,我们拣过被遗漏下的小地瓜,……

他们家楼下的院子里有一棵小树贴着围墙,杨__(弟弟)总是喜欢坐在树枝上,我和__(姐姐) 坐在围墙上。我们就这样各占一方慢悠悠地聊天。

有时我们也会和路边的小朋友斗嘴。

那时我们太天真、也很幼稚,我们一直觉得自己太大,会早死,我们认为‘现在最好是刚出生’。

 

 

老师有时会教我们绣花,带我们去散步,组织我们三人去街头卖报。

记得我们当时卖的是“新华电讯报”。爸爸很不乐意我去卖,他反复暗示我别去,因为那是武斗时的派性报。

1968年清明节下午,雨刚停,李老师带着我们去现在豫园那个方向看武斗阵亡坟墓。至今我依稀能记得:一片片的绿地上树立着无数课本大的墓牌。

我慢慢地在墓群中穿行,弯下腰仔细读块块石碑上的文字,他们都很年轻,不到二十岁啊!也许是心理作用吧,站在那片墓地旁,总觉得周围的空气带有血腥!那个地址现在已经被林巧稚纪念馆(豫园)替代。

 

 

昙花一现,好景不再。196811月的清理阶级队伍骤然降临到我们两个家庭,我们的童年从此黯然失色!

我们以后的节目变成:相约去牛棚给父母送饭。

我常常颤巍巍地站在牛棚的铁门外,静听里面传出的吆喝声,棍棒声、藤条抽打声,和夹杂的哀号声。

    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早晨,我看到一群被关押的老师,他们互相搀扶着走出铁大门,我在人群中寻找我的爸爸,我心酸地看到他弯着腰由旁人搀扶缓慢地挪动,爸爸看到我,他的右手轻拍着自己的腹部示意被殴打过(后来我知道他的肋骨被打断)。

 

李凤玉老师也被关押在牛棚里,她是个病号,1964年带学生下乡劳动时突发蛛网膜下腔出血,那一次她险些死去。出院时医生交代过她的家人:“这种病不能有第二次。再发生就会死亡。”

1966年文革爆发,红卫兵要“黑帮”老师在操场上无休止的跑。我一直听到妈妈在家哀叹:“天哪,凤玉怎么受得了啊!”

后来我家被遣送到农村改造。在那里我们收到老师的来信,知道她197012月去下放了。她的丈夫不被允许同行。临行前,她的丈夫杨流宝放声大哭。当时女儿12岁,儿子9岁,三人一同前往。

后来杨流宝来信,我们方知道老师去世(197112月、43岁)的消息。他信中写到:“我痛心地告诉你们,凤玉去世了。我失去了我心爱的妻子。”

李凤玉老师是我在文革中失去的第三个最亲近的人!当时我心里一直很难过,常常会在梦里与她相遇。我与她最后一次在梦中相遇的地点是在鼓浪屿泉州路66号二楼的阳台上,当时她正蹲着洗衣服,她抬头看着我,我们相对无言。梦中的老师,还是那样年轻漂亮。

她的女儿回忆:“我们到连城是住牛房(牛住过的棚),又脏又暗。周围都是泥土,冬天结冰,雪花飘进屋内。妈妈还自己种菜。弟弟在公社小学读书。我妈妈下放时,每天下田劳动。我才十二岁,每星期从学校回家都要挑米走过三座大山才能到家。我妈妈有高血压。1964年带学生下乡劳动,脑出血。后经医院抢救,留下这条命。按照政策是不能下放的。当时发病时我不在家,在公社读书,赶回来时我妈已经被担架抬到公路,要走两公里路,等县城车来要几小时,从乡下到县城的路况很不好,车来时人已经没救了。那是197112月。”

“妈妈死在连城无法运回厦门,放在当地。厦门方面不让我们姐弟俩的户口回来。还是连城县委领导一直和厦门方面联系,拖了半个月我们的户口才回厦门。” 后来凤玉老师的女儿在厦门鼓浪屿二中读书,她一直想要加入共青团,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实现,连她的班主任都感到愧疚、对不起这个上进的孩子。

“文革后,爸爸得到平反、补发工资。那时我们才从连城把妈妈的尸骨运回泉州安葬。” 记得后来杨伯伯是闭着眼睛向我讲述他去拣尸骨的过程,他说:他与他弟弟一起去连城。棺木打开后,他很难过地看到一堆骨头,他弯下腰趴下拣,……。那一刻,我的心在淌血,……

“下放时我妈妈的工资要养四个人。爸爸是右派没有工资,就靠妈妈每个月往厦门寄生活费。因为是右派,爸爸不能随同下放,他一直由居委会管理,参加挖防空洞。”

 

 

文革后,我常去李老师在鼓浪屿泉州路的家。我一直是通过她家走廊一角的袅袅烟雾来判断杨流宝伯伯是否在家。杨伯伯总独自一人骑靠在走廊一角吸烟,他弯弯的背影让人感到悲凉。那时他是厦门六中的地理老师。

杨伯伯1995425日死于肺癌。老师的遗像一直放在他的床头柜上。相片上的老师,年轻漂亮、始终微笑着。一旁有几个醒目的字:怀念你,我的爱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