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天順



楊天順,男,湖南道縣祥林鋪公社農民(原道縣中學教師),因“出身不好”,在1967年8月26日,被當地民眾私刑殺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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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石海,女,四川廣安人,54歲(1986年),中學圖書管理員。看上去,她比實際年齡還要顯得蒼老。她說,老楊走了這么多年了,他倒不想事了,我卻仍然生活在那場噩夢中︰不敢出門,不敢去人多的地方,一有什么動靜,心就緊張 得要跳出口。常常半夜裡驚叫著駭醒,醒來又獨自痛哭一場。你想想看,第一批、第二批的人都殺了;我是第三批,手腳快一點,腦殼也就掉了,跟老楊一起去了……

我丈夫叫楊天順,木易楊,四十年代畢業于重慶的中央政治學院。畢業后,他既沒從政,也沒跟國民黨跑到台灣去,他回到他的家鄉,一直在道縣中學教書。老楊多才多藝,畫畫也很在行。文革初期,到處都在寫毛主席語錄、畫毛主席像。別人請他畫毛主席像,那時的毛主席叫紅太陽,頭像四周要畫得金光閃閃,老楊也認認真真畫了金光。可人家說,那是箭頭。這就糟了。他出身不好,又是那樣的學校 畢業的,怎么說得清?把他開除回家勞動改造已是寬容的了。我和孩子們仍然留在縣城裡。

老楊的老家在道縣祥林鋪公社,我以前也去過,那是一個古鎮,交通比較方便,是湖南通往兩廣的要道。1967年暑假,我帶著兒女去鄉下探望他,他十分高興。記得那是8月26日中午,他參加“雙搶”從田裡回來,喝了兩大碗稀飯,就躺下來休息一下。剛睡,村子裡響起了哨子聲,好急。我對他說,老楊,聽說農村有的地方在亂殺人吶,你要小心點。他懶洋洋地說︰“哪有這樣的事,我每天都去 隊上看報哩。”話還沒說完,外面就闖進來幾個拿大刀的民兵,把他押起走了。我正在惶惶然不安,外面又闖進一些人來,二話沒說,把我也拖走了。

我和老楊同許多人一起被關在離祥林鋪公社不遠的一所學校的教室裡。裡面很熱,汗味、尿味混雜在一起,很難聞。下午四點左右,外面那些拿刀拿槍的人開始點名。叫一個出去一個。其他人只能低著頭跪在教室裡。第一個叫的就是我丈夫。他剛出門,便被幾個民兵按住,用繩子死命地捆起來。大約老楊忍不住說了句什么,一個姓楊的頭頭抄起一塊磚猛打他的胸部。老楊的肋骨被打斷了,痛得他大喊大 叫。那聲音好怕人,至今還在我耳邊繞來繞去。我抬起頭看,門口拿刀的一聲大喝︰“不許看,低下頭﹗”我就低下頭,用牙齒咬住嘴唇,直到咬出血來。

老楊他們是第一批被殺的,一共拉出去12個人,拖到不遠的鳥崽塘邊,用馬刀砍死的。又過了幾天,叫出去36個人,也是拉到鳥崽塘邊砍死的。剩下的就是幾個女人了,他們準備第三批殺。那幾天我不知自己是怎么度過的,我怕死,我跟他們說,我只是楊天順的家屬,我是城裡人,我甚至不是道縣人,我歷史清白,家庭成份好,求他們放了我。可有誰聽呢?我好悔啊,悔不該這個時候跑到這個殺人窩裡來。殺第二批人時,正是中午,太陽狠毒,他們把36個人拖出去后,天突然變了,又是雷又是雨。雨下得好猛,足足下了兩個多小時。我們這些女人縮在教室裡說︰“聽哩,天都在哭啊﹗”

下雨耽擱了時間,他們殺了36個人后,沒來的及埋。第二天,那些人竟然押著我們幾個女人去埋尸。我平時膽子很小,連死人都不敢看的,但這時為了留條命,為了幾個未成年的孩子,也顧不得許多了,他們一喊,我也就去了。天啦,在鳥崽塘看到那成堆的尸體時,我的腳直發軟。那場面,我至今記得清清楚楚。那36個人的眼睛都是緊緊閉著的,大概是被處死時,太殘忍了,他們不敢看。我們是拿著發給的油茶樹木鉤,把尸體一一拖進塘邊的土坑裡的。忙完后,坑裡已堆得滿滿的。押我們的人在上面蓋了層薄薄的黃泥,就算了事了。我們中間有個中年婦女的丈夫也死在裡面,她一見到丈夫的尸體,立即就癱倒了。后來聽說這個女人瘋了,整天叫著她丈夫的名字。

又過了兩天,輪到殺我們第三批人時,解放軍6950部隊的人到了鄉下製止殺人。幾個穿黃軍裝的人把看守我們的人喊走了,我們也就這樣得救了。

(錄自《公元一九六七年夏末秋初湖南道縣農村大屠殺紀實》,作者章成,載于香港《開放》2001年第7,8,9,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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