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雙光


嚴雙光,男,1929年出生,四川成都132工廠(現在已經改名為峨嵋XX廠) 工程師。文革開始后受到迫害。1971年9月8日在蘭州空軍司令部辦的“毛澤東思想學習班”裡被打死。家屬見到尸體時,看到他身子腫脹,嘴裡只剩了一顆牙。他被打死時42歲。

1996年,筆者曾經訪問嚴雙光的弟弟嚴四光先生。他介紹了嚴雙光之死。

2001年,筆者在電腦網上讀到了《嚴濟慈先生訪談錄》(金濤,中國科技史料China Historical Materials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1999年,第 20 卷,第3期, Vo1.20, No.3, 1999,可見于網上“新語絲文庫”,www.xys.org ),其中說到嚴濟慈的第二個兒子嚴雙光怎么在文革中被打死。

嚴濟慈生于1900年,浙江省東陽縣人,到法國留學學習物理學。他是把西方現代物理學引進中國的重要人物之一,在文革后,他出任中國科學院的院長。在這個很長的《嚴濟慈先生訪談錄》中,有一段是關于他的兒子嚴雙光的。

(文革中)“最要命的事情是我的二兒子雙光,他在成都132廠擔任技術總負責人,是副總冶金師,沒有總冶金師。132廠是蘇聯幫助建的,設備都是蘇聯提供的。據說他是看不慣廠裡的造反派的所作所為,給周總理寫了一封信,造反派對他恨之入骨。他有一陣子逃了出來,在外面流浪一年半,也不敢回家。后來回家,造反派半夜三更派人抓他,他從火車上跳車跑了回來。以后他以為形勢好些了,自己又回到廠裡,結果被造反派關起來活活折磨而死。1971年9月7日,我們接到雙光已死的電話,我同四光火速趕到成都,雙光躺在一領蘆席下面,遍體鱗傷,嘴裡只剩下一顆牙……造反派不讓我們看尸體……那時趙紫陽在四川,我在成都見了趙紫陽,希望他過問此事。直到1981年雙光的事才得以解決,給他開了追悼會。”

這段談話的記錄中有兩處刪節號,原文如此,這一定是因為嚴濟慈當時非常難過,甚至哽咽流淚,才造成這樣的不連續。這也造成了沒有說清楚在“造反派不讓我們看尸體”的情況下,他們怎么又看到了尸體,並知道他的兒子“雙光躺在一領蘆席下面,遍體鱗傷,嘴裡只剩下一顆牙……”。但是他一定是看到了,否則不能有這樣的細節,特別是“嘴裡只剩下一顆牙”這樣的細致觀察。對一位父親來說,這是痛徹肺腑的記憶。

筆者訪問過這裡所提到的“四光”,也就是他的第四個兒子,他告訴了我他了解的嚴雙光之死,比嚴濟慈在這裡說的詳細。

因為也看到《嚴濟慈先生訪談錄》,嚴雙光的兒子的小學和中學同學很是驚訝。因為他們從來不知道他們的同學曾經嚴小雄的父親是這樣死的。在小學和中學裡,嚴小雄的同學聽說的是︰他的父親去世了,因為在作化學試驗的時候出了事故。他們從來不知道他是被文革害死的,一直以為他是死于工作試驗事故的。

對于對文革時代有所了解的人來說,這是一個很容易理解的事情。在那個年代,人被害死了,不但完全不可能訴諸于法律伸張正義,還蒙受可怕的罪名,並且連累家屬。所以,在那個年代,如果可能,人們都盡量隱瞞這樣的事情,比如,用這裡采用的方法,把被謀害說成是死于偶然的事故。特別是,嚴雙光的兒子只有9歲。這樣的方式對孩子來說,在當時是最有利的。

嚴雙光的孩子在那時算是幸運的,因為他有爺爺奶奶在北京,他們養大了他,並編造了關于他父親之死的故事來保護他。但是,即使在今天,偶然發現這種向兒子隱瞞父親之死的故事,使人不禁對嚴雙光之死又增添了一份悲憤之感。

《嚴濟慈先生訪談錄》中關于嚴雙光的敘述比較簡略。以下是筆者對他的弟弟嚴四光的采訪記錄。采訪時間是1996年6月19日。采訪地點是美國加州斯坦福大學。

嚴雙光1929年生在法國,1952年南開大學畢業,被分配到南昌320飛機廠,這個飛機廠原來是蔣介石時代由德國人幫助建立的飛機修理廠。嚴雙光參加過製造第一架飛機“新中國青年號”。這架飛機現在放在北京小湯山航空博物館。1959年,嚴雙光被調到四川成都132廠。這是由蘇聯援建的一百多個工廠之一。嚴雙光在南昌時是中心實驗室主任,到成都后是廠裡的副總冶金師。當時實行蘇聯的“一長四師製”,即廠長、總工程師、總會計師、總冶金師、總設計師負責製。文革起來,他被“批斗”,罪名是“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成都重慶發生大規模武斗,廠裡打得一塌糊涂,兩派用飛機上的機關炮互相打。他離開了工廠。後來警備司令部的一個牛師長在街上被殺,說是跟他有關系,還說他是武斗的幕后指揮,其實他當時根本不在四川。“造反派”在全國通緝捉拿他。在秦嶺上,他被抓住,他告訴抓住他的人說,他若被送回成都一定沒有命。抓住他的人後來把他放了,對外說他能飛檐走壁,逃走了。因為他生在法國,又被指控為“裡通外國”,這也是文革是最嚴重的罪行之一。1971年,他被關在蘭州空軍司令部的“毛澤東思想學習班”裡。忽然說他死了,到底是怎么死的?不知道。我和小弟弟去料理后事,看了,嘴裡只有一顆牙。身體上看不到明顯的傷口,但是身子腫脹,聽說是用鐵鏈子裹著塑料皮打的,所以成這個樣子。那裡的牆上、地上,都寫著很大的墨筆字︰“打倒嚴雙光”。

他是1971年9月7日死的。我們是9月10日到的。跟我們接談的軍人,幾天后突然不見了。因為9月13日發生了林彪事件,他們和林彪有關系,被關起來了。後來,那個“毛澤東思想學習班”的主管人被關到北京秦城監獄(秦城是北京郊區一個專門用來關押高級干部和特殊的政治性犯人的監獄。)。我們要去問那個人雙光是怎么死的。到了秦城,辦了手續,等了幾個鐘頭,監獄的一個主管人員出來了,問我們來作什么。我說︰我哥哥被他整死了。那人問︰“就是一個人?”意思是一個人不算什么嚴重的事情。那口氣和那表情我永遠忘不了。他認為只是一個人的死,不值得問。一個人被打死被當作小事情。不讓見。我們只說了一個人被整死,就是那個人親手殺死的,也輪不到提起。

當然,這也是因為當時害死人的事情太多了。

1978年胡耀邦過問此事。當時趙紫陽是四川省委書記,給他平了反。寫 “結論”時,說他是“好黨員,好干部”,什么好詞都放上了。

雙光留下一兒一女,爺爺奶奶養大的。

雙光在建廠過程中,跟別人的意見不一樣,主張質量第一。沒有聽他的。結果,一個飛機廠,貼進了四個廠的錢。廠房都推倒了兩次重建。試飛摔掉很多飛機。

聽說他被關在“學習班”裡,是用機關槍押著的。被毒打以后,又押去“批斗”,上樓梯時倒下來,死了。

是軍隊干部整死了他。

以上是嚴雙光的弟弟嚴四光講述的關于嚴雙光的故事。

1966年文革開始的時候,嚴雙光37歲,正是年富力強又有經驗的工程師。從1966到1971,是文革最殘酷激烈的時候,他被打死。用幾年的時間,迫害死一個工程師,一個工廠的領導人,除了滿足一些人的權力欲和虐待狂以外,對社會和人民有何益處?而且,不管他是誰,打死他都是大犯罪。但是這不僅僅是打死了他和給他的家人帶來了極大的傷害,還因為“不可殺人”這一最重要的社會信條被破壞了。在這樣的情況下,越來越多的人變得為了自保,也要學會害人。在這中間,有一大批人不事生產,不作工作,在10年文革中長長短短地充當打手,手上染了別人的血。有一批人的靈魂受到了毒害,在這樣殘酷的迫害失去了良知,把別人的生命當視若棄履,甚至變成自己往上爬的墊腳石。當一個人的被謀害不能讓社會成員呼吁社會公正,卻迫使受害者家屬忍氣吞聲,甚至掩蓋血跡,強裝歡顏,整個社會被毒化了。

當年,嚴四光的家人到秦城監獄去向那個軍隊干部調查他的死亡的時候,他們得到的回答是︰“就死了一個人?”因而被拒絕。那個時代在繼續害死很多人的同時,不把一個人的死看作重要的事情。文革對生命的蔑視的價值觀可能一直延伸到幾十年后的人們的思想裡。在文革后,在關于歷史文字中,這樣的一個一個的“一個人”依然幾乎是永遠被忽略不計的。象嚴雙光這樣的文革受難者,地位級別不夠高,關于他的追悼會就不會見報。他的事跡又不被認為可以當作“反四人幫英雄”來宣傳,所以也不會被報紙雜志紀念。這種對待歷史和個人生命的價值觀可能導致什么嚴重后果,是我們今天應該想的問題。

由于文革的受難者們被忽略不計,歷史的大圖景發生了大的歪曲。這幾年來,有人開始質疑當年毛澤東給林彪的罪名︰“叛國投敵”與“篡黨奪權”,試圖修正對林彪的評價。這些罪名可能是沒有足夠事實根據的,也許林彪真的沒有想要“叛國投敵”與“篡黨奪權”。然而,我們要知道,林彪的真正的罪行,他和他的追隨者們對人的殘酷迫害,比如對嚴雙光的迫害,在關于林彪的記載中,是一直沒有被報告的。林彪得勢的時候,這樣的事情不會被記錄;後來,在毛澤東對林彪的指控中也不會有這樣的內容,因為這類迫害是文革的主調,在文革中只有不斷強化而從來沒有被否定過。在筆者看來,對歷史的這種“修正”是遠離事實也遠離道德原則的。

在文革時代,嚴雙光的真實故事沒有被告訴他的兒子嚴小雄。嚴小雄在北京的爺爺家長大。當時在小學和中學裡,就開始給學生建立以后要終生伴隨的“檔案”。中學生甚至小學生,都要填寫表格,報告自己的家庭的“政治”情況。表格上有一欄,叫做父母的“政治面目”。這個學生的將來和現在,都要和父母的“政治面目”緊緊聯系在一起。中小學生年紀小,有的學生不懂表格裡的關于父母的“政治面目”一欄是什么意思。在嚴小雄的學校裡,有的學生填了“飯店骨干”,有的學生填了“長方臉”--因為以為是指父母的身體外貌。嚴小雄在表格上填的是他的爺爺以及爺爺的職務等等。人們問到他的父親的時候,他說是在作試驗的時候死了。他的同學們把他的填表的特別性,和在“政治面目”一欄裡填上“長方臉”以及“飯店骨干”這樣可笑的事情都連在一起並且記住了。他們今天把這些事情這和文革時代對所謂“政治”的強調的荒唐連在一起,但也仍然沒有想到嚴小雄的父親有那么不幸的死亡故事。嚴小雄的父親的故事一點都不可笑,只是充滿血腥。

因為他的中學同學的幫助,筆者後來找到了嚴雙光的兒子嚴小雄。和他多次通信,了解到,他在進大學的時候,才知道了他父親的死是一種什么樣的死,那時文革已經結束,他的父親也得到了“平反”。筆者寄給他上面的他的四叔的談話記錄,並且請他補充關于他父親的死的事情。他說他不知道誰打死了他的父親,也沒有聽說有人後來為此受到了懲罰。

當年,嚴濟慈不得不向他的孫子隱瞞他的兒子是怎么被打死的,現在,應該是讓真實的歷史被記錄和顯示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