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申酉
















他,倒在了“兩個凡是”的槍口下

作者︰金鳳


當記者真是身不由己。1980年秋天,《人民日報》領導又交給我一個任務,到上海參加王申酉案件的采訪報道。

王申酉何許人也?他的案件又是怎么回事?

王申酉是工人家庭出身,1963年17歲時考入華東師范大學物理系,學習勤奮,關心時事,立志當科學家報效國家。當時,“左”的思潮已很盛行,學校砍去第二外語和專業課程的學時,增加政治學習和下廠勞動時間。王申酉對此不滿,認為將影響專業學習,在日記中寫了出來。1965年他和同學一起下鄉參加“四清”運動,他的日記被班長偷看,報告老師。他勞動、學習俱好,要求人團。老師要他交出日記,他不肯,因而不能人團。 “文革”開始,.他同情被批判、被打倒的鄧拓、吳唅等人,在1966年6月的日記中,便寫下“文革’’這場動亂,“將使國家倒退至少十年!”他雖出身很好,但“造反派”認為他“思想反動”,不僅不讓他參加紅衛兵,還抄了他的家,把他從上初中到大學寫的日記展覽,並用皮鞭抽打他,隨后送他進監獄。他本已學了俄語、英語,在牢中又自學德語。關了兩年釋放出來,學校不給他分配工作,留校監督勞動。他又自學日語,自學專業課程,被批為“走白專道路”,把他的外語和專業書籍統統沒收。

他隨學校老師去奉賢“五七”干校勞動,大量閱讀馬克思恩格斯原著,特別是精讀《資本論》,使他思想豁然開朗,世界觀發生根本轉變。他樹立了馬克思主義世界觀,以辯証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觀點觀察中國,觀察世界。在非常艱苦的條件下,他多方設法收集國際國內經濟材料,進行研究。

從干校回來,他雖多次請求學校分配工作,結果還是留校監督勞動。他邊勞動邊讀書邊思考當代中國種種社會問題,對“四人幫”的倒行逆施非常不滿,對周總理逝世非常悲痛,對鄧小平1975年主持工作十分稱頌,對他的被迫再次下台感到氣憤難平。1976年,他已到而立之年,經人介紹認識了一位當女工的女朋友。姑娘很傾慕他的出眾才華,也同情他的不幸遭遇。他給女友寫了幾十封情書,文辭優美,思想深刻,有的縱談人生理想,有的抒發對音樂藝術感受,洋洋萬言。

學校保衛科對他的戀愛橫加干涉,竟通知姑娘說王申酉“思想反動,五毒俱全”,姑娘決定與他斷交。王申酉悲憤極了,動手寫一封長信,全面介紹他自己的世界觀和政治觀點,當他正寫信時,恰巧毛主席逝世。監管他的工人要搶他的信看,他不肯,□打起來,又被投進監獄。

審判員要他將被撕毀的他給女友的信重寫出來。他在六天內寫了出來,寫了六萬字,內容包括︰“我的馬克思主義世界觀,關于蘇聯歷史,關于中國歷史,關于‘文化大革命’,關于毛主席”。這就是王申酉的“自供狀”,是他學習和運用馬克思主義對蘇聯對中國社會諸多重大政治問題的看法。他對“反右派”、“反右傾”和“文化大革命”都持否定態度,對毛主席一分為二,充分肯定他領導新民主主義革命建立新中國的豐功偉績,對他領導社會主義改造如“大躍進”、“人民公社化”運動則認為有“空想社會主義”成分,對“四人幫”則輕蔑視之。他對中國的落后貧窮非常焦急,認為中國社會非變革不可,必須充分發展商品經濟,開展對外貿易,不可再“閉國自守”等等。

審判員從他的“供狀”中斷章取義,說他惡毒攻擊“大躍進”、“人民公社”、“反右傾”運動,“惡毒攻擊文化大革命和毛主席”,為彭德懷、鄧小平翻案。

他在監牢中仍攻讀馬列,以為粉碎“四人幫”了,他的苦難生涯該中止了,他夢想出獄后從事社會科學或自然科學研究工作。

1977年春天,上海市革委會根據當時黨中央指示,決定在“五一”前公審並鎮壓一批反革命分子,讓各區法院摸底。區法院對王申酉的判決是“死緩”,上海市法院原來同意,但法院院長怕被認為“右傾”,又改為“死刑,立即執行”。

上海市革委會領導在一天內聽取並同意了56個死刑判決案,平均每6分鐘通過一個死刑案,王申酉不幸名在其中。他當晚還在獄中苦讀恩格斯的《論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思考哲學問題並在書的扉頁上寫了一個摘要。

1977年4月中旬,王申酉被押赴盧灣區體育館,當時有三萬人參加公審大會。他第一次聽到判決書,來不及申辯一個字,立即押赴刑場槍決,年僅31歲!

他的舅父和同學等多次為他申辯上訴,上海不少學者看了他的材料,認為他是優秀的青年馬克思主義者,他在理論上的探索所達到的高度可以說超過遼寧的張志新。張志新烈士是在“文革”中因堅持認為劉少奇無罪而被判處死刑。“文革”后乎反,各報做了大量宣傳報導。王申酉是在“文革”后的1977年被判死刑,事情便更顯得驚心動魄。為他平反的過程艱難曲折。有人堅決認為他雖不應被殺,也是有嚴重錯誤的。幾經周折,上海市委決定公開為他平反。報社決定公開報道,認為他是張志新式的烈士。

我趕到上海,和新華社上海分社、上海《解放日報》、《文匯報》、上海人民廣播電台、《上海青年報》還有《光明日報》的記者,組成聯合采訪組。

我們訪問了王申酉父母(父親是退休勤雜工人,母親是退休紡織女工,都不知道兒子已死)、哥哥、弟弟(均為工人)、女朋友(已結婚,還偷留著他的照片),還有他生前的同學和華東師大的黨委、教師、保衛科長、和王申酉一起勞動的工人;又訪問了區委書記、公安局、區法院和高級法院的負責同志,調閱了有關王申酉的案卷,看了他的從中學至大學寫的日記、書信,多次書面檢討,並把他的日記、書信摘錄排印出來。我們還看了公審會場和行刑場所,訪問了牢房看守和執行槍決的刑警。最后拜訪了上海市委書記陳國棟同志。他說,為研究王申酉平反問題,市委常委先后竟開了19次會(而判他死刑立即執行只用了6分鐘!市委常委會每次會算3小時,19次會57小時,3420分鐘,是6分鐘的570倍,人間的荒唐莫過于此!)會上大抵有三種意見︰一是認為王申酉是張志新式人物,在理論上造詣更高,是優秀的青年馬克思主義者;一是認為判死刑過頭了,但他仍有嚴重錯誤;第三種意見認為王申酉應平反,但也不宜評價過高,他是勤奮學習熱愛祖國的好青年。市委采納第三種意見,決定正式為他平反,給他父母治病,在內蒙古當工人的弟弟調回上海照顧他父母。他一家幾口原住一房加一小閣樓,現在分配給他家三居室一套樓房。物質上相當優待了,但對他的評價卻不高。

我和上海幾位同行冒酷暑分工合作,寫出一萬多字長篇通訊,《光明日報》記者理由寫了報告文學。我當時還被自行車撞壞了腰,一邊治療,一邊堅持寫作。采訪寫作前后花了將近兩個月時間。回北京后,我還拜訪了宋季文同志(他曾任上海高院院長,把死緩改死刑立即執行),說話間他竟哭了起來,后悔莫及!

通訊發排成小樣,送中宣部審查。中宣部領導同志在中南海接見了我,還請我吃了一頓便飯。他很客氣地說,文章寫得很好,有時代氣氛,有思想深度,文筆也很流暢。但是,因牽涉到中央領導同志(指華國鋒),是他當時主持中央,下令嚴厲處置所謂“惡毒攻擊罪”的。上海市革委會主任蘇振華同志已去世,還有一些同志仍在,也不好辦。總之,文章雖好,還是不宜發表,“藏之名山,傳之后世”吧。這是他的原話。

兩個月的辛勞加上腰傷,都付之東流!我倒不為自己嘆息,遺憾的是王申酉這個冤案雖平反,但是不能詳盡地公開見報。而他在他寫給女友的信和獄中《供狀》(已鉛印)中,很希望將他的悲慘經歷、心路歷程寫出來,傳給后人特別是青年朋友。我手捧他的《供狀》、日記、書信,仿佛捧著一顆滾燙的心。

然而直至今天,這本王申酉用生命寫成的書稿還是靜靜地躺在我家壁櫥裡。

王申酉是1977年就義的。1987年我曾為這本書寫了一篇代序《十年生死祭》。幾經周折,本書仍未能出版。我是否可以期望在不久的將來能出版這本書,到時將寫《廿年生死祭》的代序了吧!

(原載《我們都經歷過的日子》,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1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