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申
憶大申
作者︰李林
李大申,男,上海市北郊中學68級高中學生。因向“中央文革”寫信表達對“文革”的異議,以“反革命罪”被判8年徒刑。1975年刑滿出獄。因“反革命分子”和“刑滿釋放分子”背景,被再次誣陷偷竊,于同年跳樓自殺。年僅26歲。 大申哥哥在我印象中,永遠是16歲的樣子,雖然后來我也見過他。他的妹妹李小青,是我小學裡很要好的朋友,長長濃濃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很善良朴實的模樣。大申和小青長得很象。他們家是山東人。小腳的奶奶和他們住在一起,爸爸媽媽都是一般職員,一個普通人家。對小學生來說,我們兩家住得挺遠。我去他們家玩過幾次。但都在白天,沒遇到他哥哥。印象最深的,是65年暑假,我們在等中學錄取通知,我在一個晚上去小青家玩,那天他們全家都在。我腦子裡永遠留下這樣的景象︰在溫和的黃色燈光下,他的爸爸媽媽在各自看書看報,奶奶在做針線,我和大申哥哥下象棋,小青和弟弟在一邊看我們下棋。現在想起來,都有心碎的感覺﹗僅僅一年,這個家就全毀了。 文革剛開始不久,小青的爸爸在單位出事,抄了家。不知他在單位到底遭遇了什么,就撞火車自殺了。小青已經在上北郊中學,她很喜歡自己的哥哥,一直跟我說,要考哥哥上的學校。這時候,他們一個是初一,一個是高一。他們這條弄堂裡,住了我們班至少六個同學。所以,有同學突然告訴我,大申因為對父親的死亡想不通,給中央文革寫信,提出搞文革的方式是錯誤的,所以,被作為現行反革命抓起來了(大致是在66年底或67年)。不久被判了八年徒刑。 69年,小青去了吉林插隊,她母親被單位以支援“小三線”的名義送往南京附近的梅山,就帶著小青的弟弟去了。家裡只剩奶奶一個人。小青的奶奶說是地主,從66年開始一直邁著一雙小腳,天天懲罰性掃街。 75年春天,我由于“李慶霖給毛寫信”事件后的新政策,以“獨留”身份,從插隊的農村遷回戶口。分配在上海市歐陽街道的鏡框生產組工作。三個月后,有政策規定,我們這批“獨留”、“獨苗”,可以進一步分配工作。那是1975年的7月。就在我離開前不久,一天,大組長開會宣布,要來一名新工人,是“刑滿釋放分子”,照例有“提高警惕”之類的關照。幾天后,我驚訝地發現,來的是大申﹗他當然“老”多了。可是,還是那樣一雙溫和的大眼睛。當時我們生產組已經有了沖床車間。我在裡間用沖床將鋁片沖成飯盒,大申在大家最不愿意做的油漆間(氣味難聞,有毒),油漆鏡框。上班的時間還不一樣。我幾天就離開那裡了。我找了一個機會,去他工作的地方,對他說,我是小青的同學,我們一起下過象棋,你還記得嗎?你好嗎?他記得我,說他挺好。我清楚地記得,他穿著自己的舊衣服作工作服,衣服前面罩著長長的圍單,上面都是各色油漆的印子。一邊跟我說話,一邊干活。我告訴他,我去別的地方工作了,還問了小青的情況。在眾目睽睽之下,說不了什么更多的。在那幾天裡,我們雖不在一個車間,可是我也不覺得大家對他不好。 生產組以天計工資,一天七角人民幣。大申和奶奶的生活想來很困難。后來,我聽住在他們家對面的小學同學奇珍說,她在樓上,看到過大申在泔腳罐附近,撿人們扔下的菜皮回去。 我之后去了一個“大集體”單位。不久(我記不請日期),大概到新單位才一兩個月。一天,我手指工傷,拿了病假單沒上班。可是我打算利用那天去南京路書店。我們家在蘇州河以北,南京路在河以南,有幾道橋可以過去。我那天就選了乍浦路橋過河。河面不寬。我騎車,已經在下橋,突然聽到一聲響聲。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就發現身邊前前后后的人,都往前沖。我馬上下了車。前面是原曙光新聞電影院(后來的外貿會場),在七層樓的底層。只聽見人們在說,跳樓了﹗有人跳樓了﹗ 文革中上海跳樓自殺很普遍,這棟乍浦大樓也是自殺者經常去的地方,主要是66年。75年底自殺已經很少了。我自己是唯一的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現場離我只有二十米左右,我心裡難過得要命,本能地逆著人流的方向往回走,再也沒有上街的心情。出來的路上我去了一個朋友那裡,我回到他家,他驚奇地問我,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我告訴了他發生的事情。等心情平靜一些,我回家了。 晚上,和大申是鄰居的奇珍來我家,激動地對我說,今天大申從乍浦大樓的頂樓跳下,自殺身亡。我才知道,這是我和大申哥哥最后的一次相遇。她告訴我,油漆車間丟失油漆,生產組據他的“刑滿釋放分子”身份,懷疑並逼他承認偷竊,他拒不承認,最后,他跳了樓。他應該是26歲。 當時,各個單位年輕人拿單位裡的東西回去做私活的很普遍,可是,我和奇珍都斬釘截鐵地認為,大申絕不可能去拿。有的人就是再窮也不會去做,大申就是這樣的人。 那是1975年底,一年后,文革就結束了。想起來,我就心裡很疼痛,常常不敢去想。他已經熬過了多少事情。作為一個未成年人,他看到父親慘死,奶奶被批斗,家裡抄家,自己在學校當著妹妹的面被批斗被逮捕,在監獄裡熬過了八年出來,只要再熬一年啊。 可是,大申就這么走了。 幾十年過去了,我終于找到這樣一個地方,安放對你的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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