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文皇


蔣文皇,男,60多歲,橫嶺公社小路窩大隊土地塘生產隊居民,有名的老中醫,因“出身不好”,在1967年8月26日晚上,被當地民眾私刑殺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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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証人︰周軍陽,女,51歲(1986年),道縣蚣壩中心小學教師,縣政協委員。她身材高挑,憔悴的臉上依然可見年輕時的俊秀;那雙大大的、深陷的眼睛已如冰封的潭水,聲音嘶啞,連哭泣都是嘶啞無聲的。她像魯迅筆下的祥林嫂似的,反複說著︰我萬萬沒有想到會殺人。我萬萬沒有想到會殺人。

我娘家的成份是貧農,但我父親曾在國民黨南京交通警察總局當過科長,中師畢業后我被分到道縣山區洪塘營小學教書。在那裡,我同蔣漢鎮老師結了婚。漢鎮是從部隊轉業回鄉當老師的,他家庭成份不好。文革開始不久,我倆被開除公職, 回到漢鎮老家大山窩裡的橫嶺公社小路窩大隊土地塘生產隊勞動改造。我們老老實實勞動,安分守己度日。沒想到分到點新糧還沒開始吃,就大禍臨頭了。

1967年8月26日晚上,天也是這么黑,我已經帶著三個孩子睡了。迷迷糊糊,猛聽到急促的敲門聲,還沒等我起身,門就被大隊支書唐興浩和民兵營長蔣文踢開了。“起來,起來,開會去﹗”唐支書聲色俱厲,完全不同往常的樣子。我感到凶多吉少,但我萬萬沒有想到會殺人。我對嚇哭的大孩子林海說︰“在屋裡帶好弟妹,媽媽去去就回來。”

我被拉到大隊倉庫邊的禾坪上,那裡已有14個地富及子女被數十個持大刀、鳥銃的民兵押著。我愛人蔣漢鎮也在裡面。他是前一天晚上抓走的,早上我給他送飯時,他還安慰我說,關幾天就會放的。這時漢鎮見到我,掙扎著想過來;貧協主席張光松喝道,“蔣漢鎮不老實﹗”他們就拿來鐵絲,幾個人按住他用鐵絲捆。痛得漢鎮直叫,火把下,我見他臉上流著黃豆大的汗珠,心如刀鉸般痛。張光松叫喊︰“都走都走,到區裡去﹗”我還以為真是要把我們押到區裡去,萬萬沒想到會殺 人的。突然間,唐興浩又叫道︰“慢點,蔣漢鎮還有三個崽女在家裡,去幾個人把他們帶來。”好歹毒的唐興浩,為什么連我的孩子也不放過?記得那年漢鎮見他困難,還借了100塊錢給他,至今未還。那時100元可不是個小數目。人啊,怎么說呢﹗一會兒,我的三個孩子就被連哄帶騙地拖來了。

天黑黑的,山路高低不平,很難走。因為我的手被綁著,我那6歲的雪原只好牽著我的衣角,8歲大的林海背著四歲的弟弟林松,嗚嗚咽咽、跌跌撞撞地跟在我后面。到了楓木山的天坑邊,唐興浩下令停下。他跳上一塊石頭宣布︰“現在,我代表大隊貧下中農最高法院宣布你們的死刑﹗”許多被捆著的人,頓時就癱倒了。 月亮這會出來了,慘白慘白的。民兵們圍上來,用鳥銃、梭鏢對著我們。唐興浩站在高處點名,點到誰,誰就被拖到不遠處的天坑邊去處決。直到這時,我才知道他們要殺人。心猛地一沉,天啊,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三個孩子怎么辦,誰來護 養他們啊?﹗

第一個被點名的叫蔣文皇,60多歲,是個有名的老中醫,出身不好。他從容地向行凶的民兵要口水喝。民兵罵道︰“要死的人了,還喝什么水?”他說︰“從前殺人,還有三個熱包子吃的……”話沒說完,就被一鐵棍打倒,踢進了天坑。第 二個被點名的是我愛人蔣漢鎮,他已嚇懵了,被他們像推木頭一樣推到洞邊……我是第八個被點名的。聽到“周軍如”三個字,三個孩子大哭起來。我硬著心腸哄他們︰“別哭,一會媽媽就回來,帶你們去外婆家。”我被拖到天坑邊,強按著跪下,只覺得腦后風起,一根鋼千打下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曉得過了多久,我醒過來,渾身痛得如刀割。身邊有人叫“媽媽”,我幾乎懷疑置身陰間了。叫我的是女兒雪原。原來他們三兄妹都被扔下來了。后來聽在場的人說,當時情況好慘。雪原見哥哥被扔下天坑后,抱著人家的腳哭,“叔叔,莫 丟我,我怕。我聽話,叫我做什么都行。”沒有人理會這個6歲小女孩的哀求……我見女兒還活著,頭腦清醒了許多,背過身子讓雪原幫我解開了繩子。這時,我身邊的一個本家兄弟蔣漢元也蘇醒了,叫道︰“嫂子,快來救我。”我的手已被捆脫 了臼,動不得,就用牙幫他咬開了繩子。蔣漢元當時只有十七八歲,身子靈活,竟然爬出了天坑,因外面正逢大搜捕,嚇得他東躲西藏,沒辦法再來救我們。

天坑分好幾層,我們跌在上面這一層,后來石頭松動,我們又滑到下面一層。這時我發現蔣漢鎮和我另外兩個孩子都摔在這裡,居然還活著。四下全是尸體,除了我們大隊的外,這天早些時候,楓木村也扔下了8個人。我們一家人又團聚了,但這是什么樣的場合啊,坐也在尸體上,睡也在尸體上,我想就是地獄也不過如此。三個孩子都嚷著餓,要水喝,可四下除了冷冰冰的尸體就是冷冰冰的石頭,哪裡 有水呀。我沒辦法,只好解小便,用手捧著給叫得最凶的林松喝。可憐的孩子,他才4歲啊﹗漢鎮的手還讓鐵絲捆著,我們解不開。這時他精神已經失常,在尸體上走來走去,“我要撒點高粱,我要撒點高粱,給小孩吃。看羅,高粱紅了呵……” 孩子們被他踩得哭;我說︰“漢鎮,清醒點,這是在天坑裡。”他聽了,不再吭聲,直挺挺地倒下去了。

不知過了幾天幾夜,孩子們漸漸沒有聲響了。岩洞上偶有冰涼的水珠滴在臉上,使孩子猛然驚動,我才知道他們還活著。林海囁嚅著說︰“媽媽,我痛我餓我渴啊,我怎么不死呀?要死了就好了。”一個8歲的孩子說出這樣的話,哪個當母親的不心碎啊﹗不久,林海死了,接著林松、雪原也死了。我把他們兄妹擺放在漢鎮身邊,心裡反倒安穩了,孩子們終于解脫了,而我們一家人不管怎樣也死在了一起 。

我發現上方的一個石坎上,有個叫蔣福桂的姑娘也沒死。女人家不知為什么,總比男人經得熬。她十七八歲,是個富農的女兒。這會也瘋了,老是在叫︰“媽媽,快點燈,我要喝水。”我已非常虛弱,沒法幫她,只能在下面盡量安慰這個青春 年少的女孩子。

9月1日,外面下了一場大雨,我喝了幾口流進洞裡的泥漿水,保住了性命。

9月3日,彷佛聽到洞口上有人叫我,仔細一聽,是我過去的學生呂標鳳和蔣漢洋。我在這一帶教過8年書。他們聽到我和蔣福桂說話,就約好來救我們。“周老師,外面已經不準殺人了。你不要怕。”他們說著把四根棕繩連在一起,放下洞來。我已心如死灰,全家人都死在這裡了,我一個人還回去作什么呢?他們就守在洞口苦勸,還吊了竹筒水給我喝。我終于回心轉意了,因為我們一家5口、我的孩 子們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我萬萬沒有想到會殺人,萬萬沒有想到。我要弄明白,這是為什么啊﹗

他們剛剛把我吊上洞口,我就昏了過去。這時,我已在天坑裡過了整整7天。

我得提一句,那個唐興浩1985年被開除了黨籍;在處遺工作組的追問下,他才托人將那100元還給我。

(錄自《公元一九六七年夏末秋初湖南道縣農村大屠殺紀實》,作者章成,載于香港《開放》2001年第7,8,9,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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