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杜高檔案》的問答(節選)

作者︰李輝、杜高


杜 高︰……

不久后我遇到的一件驚心動魄的事,使我不能不從心底裡對“無產階級專政”恐懼萬分。

一九七○年新年前后,我的父親從五七干校回到了南京,得知我已摘帽並回到家鄉后,要我到他那裡小住恢複身體,我就到了南京。一天早晨,我妹妹買菜回來,不安地悄悄對我說︰“今天要槍斃一批罪犯,布告貼出來了,有像你這樣的右派分子。”我心中一震,忙到街上去看布告。萬萬沒有想到,在被槍斃的罪犯名單中我看到姚祖彝、王桐竹、陸魯山、孫本喬這幾個十分熟悉的名字,他們的罪行是企圖偷越國境,煽動知青回城。

他們是曾同我在一起勞教的右派。一九六二年五月,當北京市公安局把經過兩年多大飢餓年月存活下來的幾百名右派勞教分子從各個勞改單位集中到北京南郊團河農場時,我因咯血編入病號組,不參加勞動,同時編在病號組的另一人負責打掃院內廁所,也不用下地出工,這人就是外貿部的英文翻譯姚祖彝。在當時的右派隊裡,他算得上是一個衣著最整潔的人。他穿一套工作服,套著一雙長統雨靴,每天把糞挑到菜田去。姚祖彝沉默寡言,同組裡任何人都不交談,廁所打掃完了就獨自靠在地鋪上看書。他的枕頭底下藏著一小罐香港寄來的豬油,每到吃飯時,他就悄悄把豬油涂在窩頭上,令我們羨慕不已。因為有豬油,他的腿沒有浮腫,還能挑得動糞桶。有一天上午,風和日麗,大隊出工了,院子裡很安靜。我到院子裡晒太陽,看見他把糞桶沖洗干淨了,靠在牆邊上休息,他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本很小的書看起來,我走過去問他看什么書,他把書遞給我看,是英文袖珍本《傲慢與偏見》。我們愉快地談起這本小說,我這才知道他是一九四八年燕京大學英語系的畢業生,他的姐妹都在香港。我們同在一個組約半年,交談僅僅這一次。他因為遵守紀律改造表現好,不久便解除勞教,離開右派隊,調到職工隊去了。我同他也就再沒有見過面。

王桐竹是我在教養隊裡的一個好朋友。他很年輕,很有才氣,是中共中央馬恩列斯著作編譯局的俄文翻譯。他長得很英俊,娶了一位新疆姑娘,但打成右派后,家庭破裂了。他的父親很早入黨,后來被打成“托派”,開除出黨,這對他的政治處境可能有影響。我們彼此很信任,經常交談對形勢的看法,深信誰也不會出賣誰。我們也談文學。我們在麥田裡鋤草時,兩人並排往前走,他抑揚頓挫地用俄文朗誦普希金的《致凱恩》︰“我回憶起那美妙的一刻,在我的面前出現了你……”如果我們不是囚徒,如果那裡不是勞改農場,那情景可以說是相當浪漫的。

王桐竹一九六三年解除教養,留場就業。他離隊的那天同我約定,下個星期天的晚上九點,他將一包食物從廁所旁邊的鐵絲網下面偷偷遞進來,藏在草叢裡。那天晚上我假裝上廁所,在草叢中果然發現了一包烙餅,我躲在被窩裡把它們吃掉了。這是相當冒險的行動,只有王桐竹才對我這樣好,我真從心裡感激他。 陸魯山和孫本喬同我沒有個人交往,他們都是二十歲出頭的大學生,一個是北京農機學院的,一個是北京工業大學的,都是一九六○年以后“升級”送來教養的。他們都是很可愛的青年人。即使在那樣飢餓難忍的年月裡,他們仍拼著命賣力地干活。在很冷的冬天,他們干活的時候都脫光了膀子,顯示出他們青春生命的頑強。 一九六一年冬天,我們在清河農場的一個叫“584”的分場勞動,每到接待親人的日子,總可以看見一個戴紅圍巾的姑娘從遠處走來。那年冬天雪下得很大,姑娘的紅圍巾在雪地裡顯得格外耀眼。這是陸魯山的戀人,北京一個工廠的女工。陸魯山戴上右派帽子后下放到工廠勞動,這位姑娘愛上了他,勞動教養后,陸魯山多次提出同她斷絕來往,姑娘堅決不同意,以身相許,等待他早日自由。每到探視日,她從北京一早坐車趕到茶澱農場,帶著自己省下的糧食,辛辛苦苦走幾十裡路來看他。因為沒有人來看我,我只能站在監舍門口遠遠望著那些從北京來的家屬們的身影,也就沒有機會看清這位姑娘的面容,但我想她一定是非常美麗的。姑娘的故事強烈地感動著我們這些被社會鄙棄的右派分子們的心。

孫本喬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青年,遵守紀律,積極勞動。他寧愿忍受飢餓,從不偷吃地裡的農作物,干活時也從不偷懶,從不說一句牢騷怪話,在隊長面前保持著一個知識分子的尊嚴。他很聰明,在一起勞動的大學生們都很佩服他。大學生們干活時常討論一些數學題,他總能很快地用心算找出答案。他是一個很優秀的青年。 這一天,我站在南京街頭,擠在看熱鬧的人群中,看著開赴刑場的卡車從我身旁駛過。即將被處決的犯人都被捆綁著,身后插著一塊牌子,垂著頭,在短短的幾秒鐘裡,我一下認出了站在車前頭的姚祖彝,我想找王桐竹,再看他一眼,但還沒有看清楚,車便駛過去了。

我站在街頭,渾身顫栗,不敢想象他們被槍決的那個可怖的場面。連著幾天,政府組織了幾個知青到各區居民當中巡回控訴他們毒害青年的罪行,我沒有勇氣去聽。我不想知道他們到底犯了什么罪,但我猜想,他們實在是對這片土地絕望了。

李 輝︰你說的這四個右派的遭遇,我感到震撼。他們的案子后來平反了嗎?文革后有沒有新的說法?

杜 高︰在文革中有那么多人蒙冤而死,並不一定每個冤案都會得到平反。時間過去很久了,這四個小人物大概早已被人們遺忘。我也無從打聽到這個案子是否有新的說法,但是他們最后的那可怖的一瞬,永遠保留在我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