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 我是殘殺卞仲耘的目擊者之一--讀者來信
作者︰伏生
以下是一讀者的來信。她的名字是伏生,1966年時是卞仲耘的學校的學生。 ************************************************************************** 那天, 我是殘殺卞仲耘的目擊者之一,或者,從某個角度講,我也是罪行參加者之一。 三十多年過去了,我早已邁入中年。人到了這個歲數,許多時間是生活在回憶中。有的事情忘掉了,有的事情常常出現在夢中,有些事情卻清晰得就象昨天發生的一樣。那天打鬥校長和打死卞仲耘的罪惡則歷歷在目。 1966年8月5號(實際上我已記不清具體日期,只是從王女士的文章中得到的確切日子),陽光燦爛,我和同學正在校園裡看大字報,忽然看到許多人往操場跑,邊跑邊嚷︰“鬥校長了﹗鬥校長了﹗”我也隨著人流往前跑,即興奮又緊張︰興奮的是,有熱鬧可看了。緊張的是對即將發生的事情的不可測的擔心。 操場上已有了一群人,只見幾個高一姐姐班 (當時我們初一班和高一班為姐妹班) 的學生拿著大棒,押著校長、主任們從北教學樓裡走了出來。校長們都長著臉沉默無語。只有胡志濤,瞪著眼睛,眼光中是恐怖和憤怒,斥責學生們的行為。她立刻挨了棒。接著,一個學生開始大聲講話。她說,這些黑幫分子在工作組的保護下躲在屋內,明為作檢查,實際在享清福。今天我們就要打打他們的威風。說罷,幾個學生拿來了剪刀,開始剪校長們的頭發。我緊張得不行︰這那裡是在剪頭﹗剪子尖戳著他們的頭骨,剪子刃拉著他們的頭皮。我雖然站得遠,但也看到了血。 由于卞仲耘是黨的書記,因此站在最前面。她低著頭,牙關緊咬任憑學生們在她頭上扎著、拉著。學生們又拿來了墨水,從校長們的頭上倒下去。卞仲雲灰白色的頭發加著墨水和血水流了一身。 折騰完了,校長們被帶到了操場東南角的一個平台上。這個台子原來是開會或上體育課為老師講話用的。但從六月初開始,這裡就成了進行“革命大辯論”和開批鬥會的地方。校長們被強迫著跪在了台上還被強迫著說,“我是黑幫”。“不行﹗大聲點﹗”校長們又挨了揍。當時教導主任汪玉冰跪在台子的西北角。她突然抬起頭生撕力竭地大聲哭叫道︰“我是黑幫-------嗚嗚-----”那聲音撕心裂肺。我看到她的眼淚橫流,眼睛中滿是悲蒼和一絲渴望----對同情和憐憫的渴望。我心中不由一酸,我感覺她那灰白的頭發,五短的身材,與我媽媽極為相似。我不敢再想下去,恐懼襲來︰同情黑幫便會得到黑幫的同樣下場﹗我恍恍忽忽的,一群人夾著我,呼著口號,跟著被扭著胳膊坐著“飛機”的一個校長開始了校園內的游行。 校長們在那群學生的皮帶加大棒的拷打下開始了“勞動改造”。有的挑土,有的刷廁所。我溜到了校園西邊的避靜處想喘口氣。我看到三、四個外校的女學生和XXX---卞仲耘的私敵在看大字報。一個女學生說,“我可不敢看那些,血了胡叉的。”XXX說“反革命就該打﹗” 我離開她們往東走去,只見一個校長挑著土踉踉蹌蹌地小跑過來。后邊一個女學生仍然叫道“快點兒,少偷懶﹗”一棒打來,那人站不穩,直向我跌過來。我趕緊推他一把,生怕他跌在我身上。我不想打他但也不敢扶他,只怕他的一身血臟了我的衣服。 再往東走,我看見七八個人在圍觀胡志濤洗廁所的茅坑蓋。那蓋是木頭的,蓋坑的一面由于尿和糞的腐蝕都朽了。蓋上都是屎,她沒有工具,只是徒手在那裡扣擦。她的倔強勁已全無,只是一個勁叨叨︰“好好好,我好好干活---”。再看旁邊手持大棒監工的,竟是XX。一年多以前,我倆曾經是同一個體校的同學。那時她已是初二年級的中學生,而我正準備考中學。每次見了我,她總是拍一下我的頭,說︰“小孩﹗”體校活動完畢,我倆常常一起回家,天南海北,胡吹一通。待考上女附中后,我才知道她是學校的學習尖子。她的事跡還登在了當時的“中學生”雜志上。雖然后來我們沒有了來往,但她一直是我心目中的英雄。真沒想到她是如此“歷害”。正想著,一個學生跑來,同她低聲嘀咕了幾句。于是她宣布,她得走了。“誰來看著她?(指胡志濤)”沒人吱聲。她瞥了我一眼。“誰是紅五類?”還是沒人吭聲。“不要害怕。”她又看了我一眼。。她看我第一眼時,我就有點緊張。生怕她把大棒給我。好歹我不是紅五類,雖然我常因此感到羞愧,但我也沒有義務去打入。她看我第二眼時,我心裡便踏實了許多︰她認為我害怕,這總比不是紅五類要強。並且,害怕的不是我一個,周圍七、八個人,沒一個人嗔喳的。于是,她把大棒交給了她旁邊一個初二的同學。 校長們還在大棒,皮鞭下“勞改”著。有的在院子裡,有的在操場南面的宿舍樓中。我則溜出了校門。 我也不知怎樣上的汽車,怎樣回到了家裡,怎樣把學校裡發生的事告訴了家人。我只記得家人都十分生氣,一致指責我校學生的行為。 第二天我到了學校,見到了XXX。我倆本來不錯,可以說是無話不談,自然談到了昨天發生的事。我們倆一致認為,打校長是不對的。 不一會兒,我們集中到教室。自從文革開始,教室裡的課桌就都被推到了四圍。椅子擺在中間。當時許多同學也不常來學校了。那天也就二十多人的樣子,自然,紅五類坐在一堆,其它同學坐在另一堆。一會兒,教室裡的有線喇叭響了,是革委會的劉進的聲音。她說,卞仲雲被鬥后,由于天很熱,加上她平時就有心臟病,因此,她心臟病發作,死了。這時XXX竟然表現得十分高興,鼓掌、跺腳。我不知應該作何反應,因為十幾分鐘之前,她還說,打人是不對的呀?后來我聽別的同學說,XXX也積極地參加了打校長的行列,雖然她不是紅五類。而我的右手卻開始感覺異常,我知道,這是因為我用它推了,或可以說打了一個校長,我也加入了---- 于是,我開始不止一次地對同學講,我沒打一下,只推了一把---- 其實,我這樣作, 純粹是為求得心理上的平衡。 我不由地想起某人說過的一句話,大意是,一個專治製度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專治製度下的群氓。他們可以所向披靡,搗毀一切。我就是這群氓中的一個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