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興華












《校園“勞改隊”的建立和吳興華之死》

作者︰王友琴


吳興華,男,北京大學英語教授。1957年被劃成“右派份子”,1962年“摘帽”。文革中被劃入“勞改隊”並被北京大學紅衛兵毆打和抄家。 1966年8月3日在北京大學校園內“勞改”時,有紅衛兵學生強迫他喝水溝裡從附近化工廠流入的污水。他中毒昏倒,被說成是“裝死”。當天夜裡去世。紅衛兵堅持說他是以自殺對抗文革,不顧吳的妻子反對,命令醫生解剖了尸體。吳興華生于1921年,死時45歲。

吳興華早年在燕京大學的同學郭蕊,曾經在文革之后的1986年發表一篇題為《從詩人到翻譯家的道路--為亡友吳興華畫像》的文章。文章介紹了吳興華的家世,早年的聰慧,大學時代的友情,后來的寫作和翻譯等等,相當細致生動,為我們描繪了一個有才華有造詣的學者形象。但是,對于他在文革中的死,卻含糊其詞,令外人無法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另外,也沒有提到他在1957年被劃成右派。

這樣的寫法顯然是當時出版審查所要求的。這種寫法是當時的通例。但是發表的描寫文革中被迫害死的人的文章都用這樣的寫法。當局一直對如何描寫文革有嚴格的控製。在八十年代的一批關于文革死難者的文章中,都主要寫死難者生前是一個好人(當然在什么是“好人”方面有一些價值觀念的不同),而不提他們是怎么死的。這些文章起了給死者“平反”的作用,比起文革時代把他們當成“階級敵人”迫害和殺害,這當然是極其大的進步。而不準提他們的死亡經過,是為了掩蓋文革的歷史以避免深究文革領導者的責任與產生文革的根源,也很明顯。

吳興華的才華造詣以及他的死,告訴我們文革的鐵輪選擇了怎樣的個人來碾殺,對人的生命、對文明、對民族作了怎樣的傷害。但是,當譴責文革對吳興華的殺害的時候,他的才華和造詣並不是我們的理由。我們要譴責的,是用無法無天的權力對人進行迫害和謀殺。

吳興華原為燕京大學的英語教授,1952年北京大學從市內搬到燕京大學的校址,也吞並了燕京大學。吳興華曾經擔任北京大學西語系系主任。1957年,吳興華被打成“右派份子”,降了兩級。五年以后,1962年他被摘了“帽子”,仍在西語系工作。四年以后,文革開始了。

北京大學是文革大規模群眾運動的起源地。1966年6月1日,毛澤東下令電台向全國廣播北京大學聶元梓等人寫的一張大字報,攻擊當時的北京大學當局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黑幫”。接著,“工作組”進入北京大學,支持聶元梓,執掌校政,領導開展對大學原領導人和教師的攻擊。全國學校停課,以北京大學為樣板進行文革。

工作組很快就製定了打擊對象,並用發動群眾貼大字報和召開斗爭會的方式推進文革。6月11日,歷史系副教授汪錢(+竹字頭)在學生和工作組的“斗爭”后,在家中鎖上房門服用“敵敵畏”自殺。死前非常痛苦,呻吟嚎叫,以頭撞牆。他的鄰居也是同事還聽到了這些恐怖的聲音。兩年以后,1968年6月24日,化學系的老師盧錫錕自殺,也是服毒,死后人們看到他一定是由于非常痛苦,用刀把自己的手臂砍爛了。

這樣恐怖的死亡並沒有引起同情和善心。1966年6月18日,未向工作組報告,北京大學一些學生和校工就用暴力“斗爭”已經被“揪出”的幾十個干部和教員。高帽子,下跪,都被使用了。中文系的學生把廁所的大便紙簍扣在系領導人程賢策和向景潔頭上,把他們打得滿身青紫。有人把一根繩子套在生物系講師胡壽文的脖子上,拉倒在地,拖了就走。胡被勒得幾乎不能呼吸。他盡力用手拉住繩子套,才免于窒息而死。

在這種情況下,當晚北京大學工作組開始反對這樣的行動。他們主要強調的是維護工作組的絕對領導,而不是出于對法製和人道的考慮。隨后,在北京主持領導文革的劉少奇下發了一個文件,要求像北大工作組一樣,製止“亂斗”。

“不亂”的“斗”繼續大規模地進行,有序而無情。工作組對所有的教師和干部作了“排隊”,把他們劃成四類︰好的,比較好的,犯有嚴重錯誤的,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工作組宣布了一批“有問題的人”的名單,他們不被準許和其他人一起參加系裡的一般會議,(當時全天除了“學毛選”就是開會。)而被命令聚合在一起作體力勞動。這就是后來在全國每個學校都建立了的“勞改隊”,又叫“專政隊”或者“牛鬼蛇神隊”的早期雛形。

董懷允,北京大學數學系講師,被貼大字報和批判斗爭,並被打入這樣的雛形“勞改隊”,不能忍受,在1966年7月28日自殺。

1966年7月下旬,毛澤東指責劉少奇把文革搞得“冷冷清清” ,毛稱北京大學6月18日的行動是“革命的”。毛下令撤銷各學校的工作組。毛的妻子江青等人到北大召開群眾大會。北京大學附屬中學的“紅旗戰斗小組”的紅衛兵在大會主席台上用銅頭皮帶抽打工作組長張承先。對“牛鬼蛇神”的全面暴力迫害開始了。

工作組被撤,聶元梓在北京大學掌權。一份在文革時代寫下的“北大文革大事記”說︰

1966年7月27日,聶元梓向全校革命師生員工發出建立文化革命委員會籌備委員會的倡議,得到廣大革命師生員工熱烈的歡迎和響應。另外,在聶元梓同志的倡議下,黑幫份子被革命師生員工揪了出來,實行監督勞動。

就這樣,在北京大學正式建立了有數百人的“勞改隊”。“勞改隊”中的人除了“勞改”,還被剃“陰陽頭”,在脖子上懸掛寫有罪名的大牌子,唱“我是牛鬼蛇神”這樣的自我詛咒的“歌”。在“勞改隊”中的人的生命安全失去了法律應予的保障。校園裡紅衛兵掌權。對“勞改隊”裡的人,紅衛兵要打要斗,都隨便。為了不再是毛澤東說的其實已經相當殘酷的“冷冷清清”,紅衛兵就盡其想象地發明施用各種折磨侮辱人的方式。吳興華被打入“勞改隊”中。

1968年初,北京大學又建立了著名的“黑幫大院”,關押了學校的教師干部等兩百多人。全國各單位也都設立自己的牢房關押本單位的“牛鬼蛇神”,這類牢房很快得到一個稱呼“牛棚”。北京大學在建立“勞改隊”和“牛棚”兩個文革的獨特景物上,起了惡劣的領先和示范的作用。

當時還有來自各地的大量紅衛兵到北京大學 “學習革命經驗”和進行“革命串連”。火車和公共汽車都不向紅衛兵收票。每日到北京大學來的可能有上萬人。一批“勞改隊”中教師,胸前掛著大牌子,牌子上有他們的罪名和姓名,名字上用紅筆打了大叉子,被強迫在學生宿舍附近的商店門口揀拾垃圾。那裡來往人多,隨時會被打或被侮辱。美學教授朱光潛,被剃了頭發,拎著一只破筐揀西瓜皮。每來一撥要“斗爭”他的學生,他就站在一只反扣過來的水果筐子上,被強迫“自報罪行”,或者被打。這樣的事情每天發生七八次。

“勞改隊”裡的“牛鬼蛇神”不能抗議這樣的虐待。“勞改隊”外也沒有人試圖製止這類行為。有一次,在北京大學南門附近,一個外國人,用結結巴巴的中國畫,勸說紅衛兵︰“你們不要打他們。他們已經承認了錯誤,就不要打了。”沒有人聽他的。雖然人們都知道戰爭中還不殺俘虜。但是對“勞改隊”中的人,懲罰是無邊的,不用遵循任何法律。

在“勞改隊”中的人也被抄家,被封房子,家裡的書和畫被燒被沒收,孩子們也被欺負。吳興華死以前,他家的門上和窗上,都被貼了寫有“大右派”“反革命”的大字報。家裡人也知道,吳興華已經挨過紅衛兵的打。

8月3日,吳興華和西語系其他被“勞改”的教授一起清理校園裡的雜草。當時校園裡有一條小溝,寬度是小學生也能跳過。學校旁邊一家化工廠的污水就從那裡流過來。天氣十分炎熱。當吳興華口渴要找水喝的時候,有紅衛兵按他的頭強迫他喝溝裡的污水,還有紅衛兵按他的頭在刷大字報用的漿糊桶裡。吳興華很快就非常難受,接著又昏倒。在場的紅衛兵說他是“裝死”,不準送學校醫務所。等到晚上,看他還不能起來,才送醫院。半夜,他的妻子被叫來醫院,那時,吳興華已經死了。

吳興華死了,死于急性痢疾。北大的紅衛兵卻說,吳興華是自殺的,對抗文化大革命,罪大惡極。他們命令醫生解剖尸體以証實這一點。吳興華的妻子再三解釋,說吳興華不是自殺的,請求不要解剖尸體,可是沒有用。吳興華的尸體被解剖。

這種對死者的凶惡的手段不只是單獨施用于吳興華的。同年夏天,中國科學院的地質學家謝家榮被“斗爭”后,寫了遺書,服安眠藥自殺。自殺在當時都被說成是“畏罪自殺”,被叫做“自絕于黨自絕于人民”,自殺也是非常大的罪名。自殺死了的人還被詛咒是“死有余辜,遺臭萬年”,而且會株連家人。謝家榮的家人立即銷毀了他的遺書,告訴中科院地質研究所的權力當局他是心臟病發作死去的。謝家榮還是被懷疑是自殺的,並被送上了解剖台。醫生剖開了尸體后,說他不是自殺的。但是那些人認定謝家榮是“牛鬼蛇神”,他的尸體被切開了,不容縫上,就被拉走火化。直到三十年后,謝家人才公布了真相,說出了那張被燒了的遺書。

自殺能變成罪名,解剖尸體不是為了醫學研究而是為了証明自殺這一“罪名”。1966年夏天的殺戮,就是這樣地窮凶極惡,不但整死了人,連尸體都不放過。

吳興華有很高的語言天賦,寫過和翻譯過一些美麗的詩,他編寫的英文教材也是極好的。他本來應該有平靜而多產的學者的一生。可是他被打了,被侮辱了,被害死了。在他死后,他的尸體還被切開了。他死了三十年后,有人問他的家人,在他死后,他們有沒有問是誰強迫他喝了溝裡的污水,應該追查這樣的壞人。他的家人說,那時候,是他們被逼問吳興華是不是自殺的,而不是他們可以問問題。他們只能申辯無辜和乞求不要剖尸。那時候,紅衛兵掌有生死大權,更掌有控製話語走向的大權。

在吳興華工作的北京大學西語系,1966年8月24日,另一位英語教授余大因(+絲字邊旁),在被抄家毆打侮辱后,上吊自殺。中國最好最流行的英語教材,前面幾冊是許國璋寫的,最后一冊是她寫的。1968年,吳興華去世兩年以后,在新的整人高潮“清理階級隊伍”中,這個系又有三位老師在被整后自殺。他們是德語專業的徐月如和程遠,西班牙語專業的蒙複地。

當吳興華在“勞改隊”被害死的時候,家屬不能調查他是怎么被害 的。他被害死去,他的身體在他死后還被切解。在吳興華死后二十年時,關于他的悼念文章還不能寫出他是被害的。他的死和死后的遭遇,都和文革竟然有如此緊密的聯系。

希望在電腦網絡上,關于他的死亡,能作一個真實的記載。